晚饭,雪白的鱼汤,腾腾热气,直冲天花板上吊下一盏电灯,灯泡上都蒙上水汽,屋里灯光橘黄和暖。
“我就不去了,同你们这些小孩子混在一起,优势太突出,反而没意思。”出乎意料的,冷琮居然放过这么好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还是送到门上来,他又丢出去的。
“你一定要去!”下午面试结束,委员会的几个成员还郑重地嘱咐我邀请冷琮一道,我虽没有夸下海口,但他若不去,倒显得我们家里关系生疏,面子上挂不住。我一阵软磨硬泡,他却任我好说歹说,坚持不去。
“你哥工作这么辛苦,学校里头的事情就别找他了。”娘总偏袒冷琮一些,这个时候也不例外。
我瞧了她一眼,“妈,哥在学校里是红人,师弟仰慕他的才情也就罢了,可校里已经有了不少女学生,也个个都想一睹真容。”我斜眼看向冷琮,拖着老长的音,“可都是中央大学的女学生,人品、家世都不比哥差,妈——你看这?”
果然,娘瞬间倒戈,“亏得伊儿心细,我怎的没想到!冷琮,你一天到晚说工作忙,这汇演,不过一个晚上,露脸的效果倒是真好,抵得上你费力气见十个八个女孩子。”
冷琮没料到我来这一手,每当谈起终身大事本就让他头疼,这下一个头两个大,“嬢嬢,就露个脸,有什么用?中央大学里最不缺的就是男学生,我一个男孩子在里头露个脸,还不是和尚庙里见了个和尚,一点也不稀奇。”
“话可不是这么说。”我忙凑到娘身边,与她一道看着对面的冷琮,他后来一个劲抱怨,我俩看着他,咄咄逼人,像要逼婚,看得他寒毛直竖。“学校里头走的不过普通毛头小子,你可不一样,大名如雷贯耳,但凡被提起来,都是‘想当年,一七级的冷琮’,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很有盖世大侠的风范?你毕业也好几年了,这么些年,只闻其名不见真人,那些女学生的胃口都吊足了,你今年恰到好处地一出现,风声先放出去,搞不好那些学生的姐妹们都慕名而来了。”我又挪到他身旁,在他背上轻拍,“小伙子,”顿一顿,“简直在世潘安啊!”猛地在他背上一阵捶,他满口鱼汤险些呛着。
好容易稳稳当当咽下去,用那睥睨众生的嫌弃眼神瞟我,“亏得博容上当得早,不然你前途堪忧。”
我刚想反击,却被娘打断,“对了,博容今天来电话。”
“嗯?”我转过脸去。
“他娘还病着。”
我和冷琮一同“哦”一声,桌上沉寂许久。
我抬起头,满眼噙泪,“哥,你说博容是不是看出我这样,要悔婚了?”
冷琮刚吞下大口饭,直接吐在碗里,抚我肩膀,“别呀,我的妹子,我不过随口说说,他怎么会悔婚?要悔也是我悔,这么好的妹子可舍不得让他拐了去。”
娘也快慌了,我才嘻嘻一笑,“演技可好?”
冷琮把眼睛瞪成铜铃大小,而后一个大白眼,径自埋头只顾吃饭,我怎么拉扯都不理,只能扔出杀手锏,“我这也是同今天一个面秀绮的女孩儿那儿学来的。”
想起那程虹雨,心中一阵惊叹,终于亲眼见着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前一刻还骄横无礼,后一刻就极尽谦卑,更别提到了舞台中央,转瞬就梨花带雨,而后又义正言辞。我虽讨厌她得很,在一旁也折服。
冷琮刷一下抬起头,“有这等功夫?就是她了!”
我皱皱眉,“天生的正义感,自发的同情心,她都有。”冷琮连连点头,“只在戏台子上。”他又张大嘴,良久,才叹一句,“这女孩得有多诡计多端。”
想起今天结束了,她跟在我身边抢着端水提包,就有难以言表的欣喜。只是知道这殷勤大概也维持不了几天,待到人选定下来,估计她又两眼望天。那我可得抓紧时间,这几天好好耍耍她。
“那你那天到底去还是不去?”
冷琮迫于娘在一旁不停地唠叨,只能勉为其难,“几号来着?”
“四月二十九,说定了!我帮娘洗碗去了”一把扯过他手中还剩最后几粒米的白瓷碗,叠上另几个,放进大汤碗,直直就溜进厨房,不给他再推脱的时间。
不过,见他那神色,好像一听“秀绮”这个角色有了合适人选,已经来了不少精神头,总算放下心来。
半扇窗户在风中摇摆,突然想起“博容悔婚”,没来由地一个哆嗦,伸手拉上窗,插上销子。
不知何时,娘已经走到我身边,挽起袖子,将我刚开始擦洗的一只碗顺势拿在手里,我便让在一旁。她专注地盯着碗,却不让我走,往往就是有事了。
“这个周六周日,有空没空?”
我迟疑地点头。
“那回家去一趟。”
“为什么?妈,博容和你说什么没有?”不安真的应验了?
她宽慰我地一笑,又低头仔细擦洗汤碗上沾着的一小块鱼皮,“开学也一个多月了,回去看看张家夫人,顺便同博容见见。”她轻轻摇头,想将前额一缕头发晃到耳后。我忙伸手帮她,她这般郑重,定是有事。
“博容,他,究竟……”刚刚的泪是用之前沾了辣椒粉的手揉出来的,现在却是觉得眼里进了沙子。
“哟,这么大的女孩子了。”她叹口气,我一听,眼泪簌簌地就往下掉。“你们认识很多年,感情笃深,妈不过是老思想了,大事事成前总有磨难,你们俩感情平稳又有些平淡,有些时候,女孩子也要体贴热情些才好。”
我点点头,忽然回过神来,“博容家里好像还没有电话吧?他今天在哪儿打的这电话?铺子里?”
娘一怔,像是被我戳中心事,顿时更愁了,“听得背后有谈笑的声响,倒不是铺子里吆喝的那种,像是寻常人家聚着谈天打牌。”
我思忖一下,他能这般随便交往的,家里又有电话的,大概只有他大嫂那个从杭州到苏州来开都锦生分铺的三舅舅了。
“我上去理理要带着换洗的衣裳。”娘点点头。我走在狭窄的楼梯上,年代久远的楠木发出沉重的“咚咚”声。他大嫂三舅舅家有个约摸十七八的女儿,尚未婚配。我轻笑一声,娘真是太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