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一夜空听天阶细雨,滴落到天明,心中是惊,是悔,是愧,还有的,是令自己不安与羞耻的侥幸。
那场高烧,从在北平的时候烧起,一路烧到苏州城,于是整个人如同获得新生,忘记了北平破落王府里的哀伤童年、忘记了天津繁华租界里的惊惧幼年,忘掉了那个花天酒地又自私自利的父亲、自然忘掉了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同胞姐姐,那个决定了我们各自命运的姐姐,她大概是预见得到今天的情形的,可是她选择了,昏沉烧热中的我,就这样昏睡着错过了这个时刻,坦然地继续着我的生活,浑然不知她的水生火热。
起先我是有疑心的,我疑心娘是担心我对她心生厌恶而冷眼旁观她现今的苦难,才编出的这套往事,让我对她萌生好感、敬意甚至是感恩之心。可是娘泪眼婆娑望着窗外屋檐上的雨滴时,我能看得见那悲凉,那悲凉和那天绿柳居里她眼睁睁看着王依被抓走时的无力一般让人心痛。于是我的疑心又化成更沉重的羞愧枷锁,我何时开始这般揣度家人了?
我恨不得对天起誓,我一定尽我所能想尽办法将王依救出来,但末了,我只能擦着泪,低声宽慰她,“在办了,在办了。”因为纵使我有多么的豪言壮志,我都不知道那深宅大院的里头是什么,以及我该怎样面对,那些构想又变得如此的苍白。
我曾经那么鄙视甚至憎恨她,因为她这放荡又堕落的人生,却不知原本那也可能是我的人生,倘若我是她呢?我经历了许多不堪之后,得知苏州城内的另一个人将风光出嫁给富贾之家,我会自觉地隐匿起自己遭人唾弃的痕迹吗?我居然因为她不这样“自觉”而痛恨她,在与我同样年纪却又饱经风霜的青春灵魂上踩上了一脚。我的脸为自己三番两次的高高在上而滚滚发烫。
这样羞愧的心境,是从来没有过的,直到清晨时分,听见冷琮悄悄掩门而去的声响,我的心才稍稍安下,我们已经在去救你的路上了,你等着,你把机会给了我,我不会弃你于不顾。
“伊儿,醒醒。”迷迷糊糊中,见得今天还是个阴天,娘坐在我窗边,“蒋小姐来找你,就在楼下,你快起来。”
蒋芙雪?大学已是第四年,我俩虽是班中相依为命的女生,平时同进同出,却从没有相互登门拜访的先例。我曾经想去她家送个东西什么的,可她却在电话里拒绝了,声音慌张遮掩,我只能往她不想我看见她家境况这个理由上联想,既是不欢迎我去,她也从未提出过来我家,尽管我给过她的地址,今天倒是奇了。
抬眼一看,已是十一点钟,头却还昏沉沉的,一夜睡不好就是这个样子。我起床洗漱的动作都有些迟滞,太困。
走下楼梯,她正坐在沙发上看一张报纸,和昨夜冷琮的认真劲儿倒是很像的。
“芙雪。”我走上前,“不好意思,昨天夜里睡晚了。”
“没事没事。”她拉住我的手,在沙发上坐下,“今天晚上有空没有?”
“有?”我还有点迟疑,但想想冷琮差不多黄昏才能去探路,即使探着了,今天也是做不了什么,我便有了确切答案,“有!”
她不安的脸上露出笑,可又愈发不安了,踌躇着,像要说什么,却又犹豫了。
“怎么?有事?”
她喝了口水,定了定神,“你晚上能同我去中央饭店吗?”
我张大了嘴,中央饭店?那是巨贾政要出入的地方,我们去做什么?“去……干什么呢?”
“我——”她咬了咬嘴唇,我已经猜到了几分,当初同我一同嘲笑那金陵佳丽的选美,一转身自己却偷偷投了竞选的申请,此时不到迫不得已定不会说出口。果然,她吞吞吐吐地还是说了,我也配合着做出很惊讶又兴奋的表情,“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啊,你要我去做什么呢?”
她见我这样的反应,很是高兴,握着的手又紧了紧,“今天不过是初选,要表演个节目。到时候,我给你一束花。你坐在下面的时候拿着,我表演好了,你上来送给我就是。”
娘从厨房里拿来一个装小吃的碟子,蒋芙雪看见了忙招呼,“阿姨,您要是有空,也陪冷伊来帮我鼓掌可好?”我心想着这么多天了,娘的心情一直不好,今天正好也是个散心的好机会,这样大的场面也是难得一见的,指不定还有许多人想看都没有法子,而她可以带我们进去,不妨当个优待,便也极力怂恿着娘一道去,末了,她自然是应允了。
蒋芙雪千恩万谢地出了门,再三嘱咐了晚上六点半,她在这巷子口等我们,这才走了。
娘和我立在外头目送她从巷子口拐出去,我转身就要进屋子,娘迟疑一下,竟合上门。“怎么?”白天家里头有人就没有锁院子门的习惯,除了那天我爹来闹。
娘摇摇头,“这些日子,时不时看见脸生的人在弄堂里窜来窜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被她这样说,我心里一紧,我也是看到过的,“但是也没听说谁家丢东西。”我强颜欢笑,宽慰她,手上却帮她一起闩好,大多数白天都是她一个人,心里担心也是正常的。
她挽住我的胳膊往厅里走,“妈年纪大了,脑子里老想些早年间的事情,过去听人家说清朝最后、军阀的时候,那些弄堂巷子、学堂宿舍里老是有人就像他们这样探头探脑的,都是抓造反的,抓出去的就很少见回来的,妈想想就心慌。”
“妈,这可是民国首都,哪有那样的事情,现在和过去不同了。”我又想起冷琮说起这个最好时代时一脸憧憬的脸。
娘点点头,叹口气,“是啊,这么些年,这么大的变化,娘是真的老了,门还是要关关好。”
我瞥一眼那单薄的院门与镂空的花墙,这也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