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厨子是把四五月里的新茄包儿摘下来,把皮和穰子去尽,只要净肉,切成头发细的丝儿。晒干了,拿一只肥母鸡,靠出老汤来,把这茄子丝上蒸笼蒸的鸡汤入了味,再拿出来晒干。如此九蒸九晒,必定晒脆了,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时拿出一碟子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我一句茄鲞出口,见得程虹雨松了一口气,心里也就有了底,这一段做法,说起来是我猜的,倒不如说是背的。
何小姐看着我,带着温文尔雅却又捉摸不透的笑意,那吴小姐大概平时是连厨房都不怎么去的,听着早已没了想法,而汤小姐,气得脸上发红,却不好说什么,只闷头吃她跟前那一碟子的清炒虾仁。
“冷小姐果真是饕客,这样复杂的工序品一口都吃了出来,佩服。”何小姐待我说完,瞟都不瞟一眼对面的汤小姐,朝我举了举杯,我赶忙应了她。
“见笑了。”我抿了抿酒杯里的葡萄酒,便重又放下杯子。不爱喝酒,更没有个好酒力。
“大少爷,电话。“一个下人凑到程昊霖边上,又低语几句,他欠欠身,“到书房里头接个电话,去去就来。”
吴小姐正与何小姐讨论时下最流行的丝巾款式,剩汤小姐自己愤愤地拨弄碗里头的菜,程虹雨也不敢贸然同她亲近,回过头来,“幸亏冷姐姐反应快,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也不知怎的突然想到《红楼梦》了,没成想还真给蒙对了,真是吓得我一声冷汗。”我又凑近,压低声音,“我猜汤小姐就是那个待嫁的?”
程虹雨摇了摇手头月白的绢子,“冷姐姐一猜一个准儿,快别让她听见了。”
我掩嘴笑了笑,“这何小姐就是三军总参谋长的胞妹吧?”平日里老听冷琮念些这个要员那个高官的,也多少有了点了解,现今的总参谋长一时叫不上名字来,却是黔中人士,隐隐记得也是姓何,这样就正好对得上号了。恁是程家在东北势力再大,上头还有张少帅压着,更别提张少帅的奉系与中央三军总参的区别,难怪程家兄妹对她毕恭毕敬。
“什么都瞒不过冷姐姐。”程虹雨显然没料到我猜的这样精准。
“这么重要的客人,你二哥呢?也陪夫人去看戏去了?”我故作镇定,装出随口一说的样子,实则心里头砰砰直跳,聚精会神地等着她的答复。
果然,她也没拿她二哥的行程当个多大的事儿,“二哥近来身子不大好,在山上公馆修养。”
这次他不在,这后面房子里的嚎叫也恰好没有了,难不成真是程昊霆发出来的?我后背冷飕飕的,这是什么重疾,要哀嚎得如此凄惨。
“莫干山这么远?你看他岂不是太不方便了?”我心里犯了难,这大老远地,人生地又不熟,即使和冷琮能够去了,倘若王依不配合,这漫漫长路,我们怎样把她安全地带回来呢?
程虹雨却“嗤嗤”笑了,“不能够往莫干山送,栖霞山上一个宅子里养着呢。”
我咂咂舌,他们家这个宅子那个别院的还真是多,难怪冷琮时常发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叹息。听说是在市郊,我的心也就安了。
程昊霖回到席上,脸色并不大好,失了刚才戏谑的面容,眉头微皱,正色的时候倒不觉得是纨绔子弟了。
“昊霖接了个电话跟变了个人似的,莫不是被哪个姑娘伤了心?”汤小姐从刚才的自讨无趣里缓了缓,开口却是这样不着调的玩笑,我心里将她看得更轻了,但转念一想,程昊霖的脸说变就变,这会儿像是不待见她似的,搞不好私底下打情骂俏、眉目传情的时候也不少,和这样的千金牵扯,他自己本也就不是个正人君子。
“关中不大好吧?”何小姐淡淡一句,席上瞬间冷了。
“这场仗躲也躲不掉了,年底之前估计我也要去一趟。”他面色凝重。我想起那夜和博容在上海的外白渡桥上,看着庆祝民国统一的满天烟花,只当是军阀的时代已经过去,然而这大半年看来,混战是远远没有结束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身边认识的人卷在里头。
“试炼你们的机会来了。”何小姐仍旧淡淡的神情,此时我倒觉得她有些不近人情了,总参谋长定是不会冲锋陷阵的了,简单一个试炼,将前线将士的流血说得仿佛是个训练、一个机会似的。程虹雨握了握程昊霖的手,显然当事人是不能像她那样豁达的。
“程老师的课还怎么办?”见这气氛一路向凄冷奔去,我只得故作轻松。
程昊霖果然接了这一茬,“期末考试你们是逃不掉的,即使是我人不在,我也得让别人给我替了,你别想着偷懒。”末了还不忘警告一下子。
“哎,哥,瞧你说的,好像冷姐姐上课是在挨日子似的。”程虹雨与他一唱一和,战争的阴霾就这样被一扫而空。
汤小姐再也没能再找个机会同何小姐使性子,一转眼也到了该散的时候。她们三人家的轿车本就停在外头林荫道上没有走,这会儿告辞也显得方便许多。何小姐与程家兄妹二人道别后,走到我跟前,同我客气地握握手,“虽从前没见过,冷小姐却让我难忘,以后有机会再叙。”我跟着主家目送她们三辆汽车缓缓驶出那绿色的甬道。
“我送冷伊回去。”程昊霖这样安排,我见外面雨水滴答不停,也就不多推辞,坐上汽车的副驾驶。
“对外事务部好像有消息了,你在名单里头。”我面上诧异,心想之前程虹雨与冷琮的言之凿凿的依据大概就是他罢,“有劳程先生。”“哪里哪里。”这样客气的对话,我听着简直好笑,仿佛剑拔弩张的情形都忘了个干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你哥办的小报,还是谨慎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