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酒醒了,心里尴尬了,面上却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昨夜虫鸣中推心置腹的交谈,让我觉得他不再那么面目可憎,我终究也不知道那个西子湖畔的年轻女子,为了一段炽热奋不顾身的感情,在天寒地冻的奉天过了一段怎样不堪忍受的时光,我想知道,但那情那景一去不复返,空余当头的白日,无从开口。
回程气氛倒是融洽,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海北到处聊,当然还是程昊霖比较健谈,在他跟前,我的气势总是弱下几分,我安慰自己多半是年龄上的差距,这是生来的,没有法子。
当太阳最后一点圆弧消逝在牌楼市井之后,紫红色的余晖直冲天际的时候,车子开进越来越窄的小巷子里,我知道再往前走似是没有路的地方,见得一片爬山虎覆着的矮墙时右拐,便又柳暗花明,之后就到家了,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度假’就要告终,心中小小释然,却又冒出一丝怅然,这就是我的惰性吧,在一处久了,即便没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却也不想离开。
家门敞开着,只厨房里头一个小丫头搬张竹椅,坐在刚泼过井水的院子里,摇晃芭蕉扇,见得我们停在门口,急急迎出来,“小姐,小姐,你回来了。”
我点头笑笑,却见得里面堂屋黑灯瞎火,“我娘呢?”
“嬢嬢到铺子里去办点事。”
我心里一拎神,娘基本不去舅舅的古董铺子,除非像上次暴雨进了水这样需要人手的时候,“舅舅那儿出事儿了?”我推开车门,程昊霖一边留意我们谈话,一边将我的小藤箱从后车座拿出。
“没有,嬢嬢就是去办点事,这会儿也该回来了。”这小丫头眼神闪烁,看来短短几天,家里出了点状况,碍于当着程昊霖的面,我也没有细问,示意小丫头接一下行李。
“程先生进来坐坐吧。”
我看见他胸膛起伏一下,长舒一口气,似是应了,可迟疑片刻,却推辞,“我去观前还有事。冷小姐,我就送到这里。”
“有劳程先生了。”我站在门口恭送他。那小丫头倒是提着我的东西,一溜烟地就爬到小楼上去。
他走近我,我突然莫名地慌张,见得他低下的头,眼睛分外澄澈,微微低下头,只看见雪白的衬衫和淡米色的扣子。
“旁的人都可能辜负你,你自己就千万不能辜负自个儿,冷小姐,告辞了!”低沉的嗓音,让我再一次恍惚。
黑色汽车发动,缓缓驶在悠长悠长的小巷,很快就在西面耀眼的晚霞下消失。
转身,小丫头已走到我跟前,“刚煮了绿豆汤,小姐喝点。”说完转身忙又去搬张竹桌子,“这个我来,你去盛两碗,我们一起喝。”
片刻,还有点温度的绿豆汤冒着白气,却因为加了新买冰块的缘故,喝起来倒也凉快。
“我娘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没有外人。
她吐吐舌头,“大小姐来过。”
“恩?”我一时懵了,大小姐?突然意识到,这个家里的称谓要改了,我只是二小姐,“她,来干什么?”
“姑爷一起来的。”
我皱皱眉,既然十几年前就分开了,他们父女俩一直盯着我们家算是什么事,“来干什么?”虽是至亲,可这样陌生的至亲,我还真倒没什么感情。
“就是来串串门,我在厨房里也看不真切,只知道这大烟是真不能抽。”
大烟?“我爹?”找不到更合适的指代词了,只能不情愿地用这样的称呼。
她摇摇头,吐着舌头,一脸不堪回首的神情,“大小姐。哎呀,那个烟瘾犯了,在厅里……”她不住啧啧,我心里的厌恶之情愈发蔓延,突然开了窍,又觉得难以置信,“我娘……不是约了人去舅舅铺子里卖东西吧?”
小丫头直摇头,“这个真不知道,嬢嬢马上回来了。”收拾起她自己的碗,道一声开始做晚饭了,就溜到厨房里去,留我一个人对着乌青的天空与白墙之下纹丝不动的芭蕉出神。暑气在蒸腾,像是蒸去我的力气。这样的亲戚是摆脱不掉了,这不是我想的,也不是我能改变的,程昊霖说得对,博容若是对的人,他该愿意牺牲才是,这个妾我是定不会做的。
拿定了注意,反倒定了神,走回二楼,自顾自地收拾起衣服首饰来。院子里却有了人声,娘和舅舅果然回来得快。只从窗户里一探头,就觉得几天不见,娘似乎又老了,自从上次大病之后,她就以惊人的速度衰老,看得我揪心。
看到我完好地回到家,他俩面上的表情如绝望中得到片刻安宁。娘伸手要摸我的脸,我却发觉她一直戴着的、据说是外婆留给她的翡翠镯子没了。
“妈,出什么事了?”
她冲我疲惫地笑笑,“卖了,买家可大方了,几百块呢,说买就买。”
“你戴了几十年呢,怎么说卖就卖呢?”
“伊儿刚回来,累得慌吧,来来,我们开饭了,钱财是身外之物,过几天舅舅给你慢慢讲。”舅舅强打精神打圆场。
“他们是不是又来了?”我立在原地没有动,心里一股怒气在升腾,又不是什么长脸的亲戚。
她点点头,脸色苍白,“卖了给他们救救急。”
“什么急?”我最后一点耐性都耗光了,她这样不知检点地生活,连大烟都抽得起,还需要我娘的镯子吗?
娘迟疑一下,没有开口。“妈,你和他们跑得这么勤,你为我想过没有?现在和张家的事情一团糟,引这样一个轰动全苏州城的女人进门,妈,你想过我没有啊!”我气急败坏了。
“你们都是我生下来的。”娘的声音发颤,“这么多年没见,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们怎么回来?”
“哼”我冷笑,“她过的什么日子?你那镯子,不过跳支舞、某个军阀一开心一挥手的事情……”
“啪”一个耳光扇过来,我整个人都愣住了,眼前一片漆黑,我娘居然打我。
“诶诶,好好说,怎么能动手呢?孩子不明白,你怎么也变得不明白了呢?”舅舅急忙挡在我们之间,把我护在身后。
瞬间泪水涟涟,娘见我这个模样,绷着的全身突然松弛下来,哭了出来,“伊儿,妈不是对你,不是对你啊!”
我什么也不听,捂着脸,返身往外头走去,“出去走走。”
娘在后头还要追,被舅舅拉住,“让她透透气去,你也冷静冷静……”
她选了这样的生活,代价都是我来承担,这真的说得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