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前的日子如同大战的黎明,宁静而充满杀气。逢上梅雨季里的大考前期,那闷热的天气就是煎熬的最好佐证。考前的日子,留得太短,自然心里发虚,若是留得过长,总觉得该看的都看过,拖长的时间不过让饱和的大脑将许多好不容易记下的东西又忘掉。
两个礼拜的停课复习时间,在我看来就太长,却不能放开玩去,因为新式的英文语法课教授,很讽刺的在男女受教育的问题上,像几百年前的老夫子般,整个系最看不惯的便是我们这两三个女学生。但凡一丁点过错,男学生在他那儿好过极了,女学生却总遭他的批评,末了总结“诚然,西洋文明着实诱人,但许多东西还是不能忘祖的,譬如妇德”然后全班就得再听一遍他在英格兰留学时如何如何不习惯、如何如何克服不习惯、如何如何体验文化差异、如何如何假装妥协却在心中更加坚定回国为传统文化添砖加瓦。
图书馆里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将看了三遍的语法笔记放进书包,回家吃午饭。这一个礼拜该看的都看了,接下来就是如何让自己的记忆保持在巅峰状态,首要的就是上午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到六点的复习时间雷打不动。
下了一个上午的淅沥小雨此刻变成了毛毛雨,透过宽大的法桐叶子,还能看见亮晃晃的太阳光照在一片绵密的雨点上。旁边穿中山装的男生打闹着从青砖道上跑过,溅起点点泥浆,我不得不往边上靠靠。这种天气最最恼人,打伞显得太异类,不打,一会儿头发脸上就都是水珠,说不上是雨水还是汗水。
一路打伞、收伞、再打伞,倒也很快就到了家。
院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我立在客厅里,“博容!”抹一把淌到下巴上的水珠,跑进院子。
“伊妹妹回来了!”他转过身,笑着对我说,手上还拿着一叠碗,原是在帮娘的忙。
娘从厨房探出头来,“正好你回来了,布置下桌子,让博容坐坐,刚下火车,就来家里忙这忙那。”
我答应得甚是爽快,只看着博容笑,却也见得娘的面色略苍白,掩饰不住的无力。
“妈。”博容坚持布置碗筷,我便扎进厨房,“有什么我能帮忙?”
“你坐,你去外面坐……”她说话有些吃力,“马上就好。”
“怎么了?”我关切地问,走近她,却被她软软地推了推,“没事,你出去坐。”
博容大概以为我们有些争执,不安地探头进来,我只得走出去,在一旁的沙发坐下,抬头看他摆碗筷,那一丝不苟的态度与他小时候写功课的样子一模一样。
“博容!”冷琮从外面下班回来,见着他的样子比我还惊喜,“怎么也不提前来个电话?”
我抬头等答案,之前也没听说,突然而至,着实惊喜,可他的眼神却有些闪烁,刚刚的欣喜劲儿过了,我心里惴惴不安。
“昨天才决定……”
“开饭了!”娘已经将蟹黄狮子头端上桌,真佩服她,这样匆忙做出的菜式还这样精致。
“你娘怎么样了?”我举起筷子,没得到博容的回答,却明显见得娘放下碗的手一抖。冷琮同我面面相觑,不是我的错觉。
“还是那样。”博容答得有些勉强,“下午想去玄武湖转转,你们有时间吗?”
“好——”冷琮话一出口,瞥了瞥我,拉长了音,又转过弯来,“——想去,可是我要赶稿子,伊儿已经停课了,让她陪你去。”
这个答案我甚是欣慰,到底还是家里人,懂得照应我,这个提议也正合博容的意,他笑着点点头,我却见娘在桌边愣愣看了看我又看看博容,才转身往厨房走去,心里突然想起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却又很像这场景的词:鸿门宴。
午后日头还是很毒,虽然有层雨蒙着。我们沿环抱湖水的烟柳小道走了一阵,便在梁洲的观湖亭坐下。远处钟山上的云霄变换出各种各样的形态。博容盯着那云彩出了神。
他从苏州赶来,绝不是来看云的,遇上难开口的事情他就这样。
“路上累吗?”
他回过神来,摇摇头,右手捏着自己的左手腕,我俩隔着一个人的空间在亭子里的美人靠上端坐,没有旁人在,我俩也这样生疏,我不明白,我想不通。
他长叹一口气,“我爸妈,他们有多守旧,你是看见的。”他终于看我的双眼了,我知道自己的眼圈已经泛红,双手抓着衣裙腰上一截飘带,点点头。
“你娘原是离了婚的,你知道吗?”
我心中一梗,茫然地摇头,却也猜到几分,离婚,虽已是不陌生的词,可在那守旧的人眼中,离了婚的女人,就和过去被休了的是一样的,不,她们比被休的女人还可恨,居然敢用这样公然对抗男人休妻的权力的词,胆敢提出这个好似平等得很的词,不反省自己不守妇德的恶习,一个短短的离婚二字,将自己的不足遮掩得干净。我懂的,上了这么几年学,听了这么多家长里短的是非,这些恶毒的评论我心知肚明。
我站起身,“你专程赶来,是要说分手的吗?”
他蹭一下起身,跟在我身后,“我没……”
想来中午我到家时,他这番道理已经同娘说了,怪不得娘行为怪异,再想想张家那刻薄的大嫂,那些恶意的话语大概在他们家早已嚼烂,说的是我娘。
“那好,我同意,我想我娘也同意,你回头问问我舅舅……”我呜咽着,只背对他。能说这样的话,我没有对不起娘,只是呜呜的哭声实在抑制不住。
他从背后抱住我,这样的拥抱我想了许久,却没想到在这样惨烈的情形下来临。
“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糟,你先听我说完。你还有个姐姐,你知道吗?她就在南京。”
我转过身,拭去脸上的泪痕,摇头,“你说的,我都不知道。”
他咬了咬唇,下了很大的决心,“她在天津是出了名的,出名的……”他一直在犹豫,又像在找寻什么合适的词,“交际花……”
晴天霹雳,摇头,“你听谁说的?什么人这样说我们家?”
他揽过我的腰,我拼了命地推开他,“你想说的是我姐姐是高等娼妓!我们完了,你走,你走!”
他紧紧抱住我,“总有法子解决的,我们总有法子解决的。”他轻拍我的背,我靠在他的肩头,小声啜泣,湖心一只水鸟直冲向天空,“相信我,我肯定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