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文文弱弱的小夏,干起这木工活儿来却也很利索,果然有冷琮的风采。想起他们类似的遭遇,一个死里逃生被放逐,一个丢了似锦前途怏怏隐于市,大概正是因为他们相似。
“好了!”他拍拍手,双臂弯曲冲两边打开,摆出一副“请参观的”架势。
我上前用手抚了抚那新木板。“手艺太好,午饭我请了。”
坐了几站电车,到了东坡路附近,找到那家一直热闹的蒸菜馆,小夏是附近的人,这蒸菜他顶爱吃了。
本是我请客,该让他点,他却要我点,无奈,揣度了几个平日里他似是喜欢吃的菜,接过递来的筷子,将筷子头搁在碗沿、筷尾放在桌上,免得多少人坐过的饭桌污了筷子。
“我把自己底细都告诉你了,怎么你还那么瞒着?我就觉得,你跟旁人有点不同。”小夏话语里有了点埋怨,“我当真是错付了,错付了呀!”做出捶胸顿足的姿势,明明半开玩笑半当真,却又恰到好处地掩了尴尬。
“我哪儿有瞒着,你犯了什么事儿我知道,我哥犯了比你更大的事儿,你也知道,算算,好像还是我亏得大发。”
“我说我的事儿,你说别人的事儿,这能一样吗?”他差点被绕进去,却又绕了出来,“要不是你哥的事儿牵连了你,一定前程似锦。”他有点落寞。
“也没什么意思。”我想起科长和那比他更大的官儿,趁着前方战事吃紧,自己在后方蝇营狗苟,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倒不如不做,“你别看轻我们演话剧的呀,这可是丰富市民生活的好行当,你过去在办公室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吗?”
“还是你明白。”他被我略带夸张的反驳逗笑了,转眼间,表情又很凝重,“现今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当时真的是一片赤诚的青年,却仍然是有罪的,他们拱手让一个东北出去倒是依旧风光。”
我一愣,果然,曾经有所抱负的人不会因为一两次的吃亏而岑寂,可他这样,依旧有要吃亏的架势,“你快别说了罢!”
他明白我的用意,“你这么明白的人。”他上下比划下我,“这样一姑娘,怎么还孑然一身呢?”
我愣了愣,敏捷地用筷子一敲他挥舞的手指,“没大没小,姐姐的事情也是你问的。”说这话有点刻意
他果然被我戳了下,不服输地嘀咕一声,“一岁,一岁算什么,现在你觉着好像大了许多似的,等到七老八十了,谁还看得出来谁比谁大。”
这蒸菜大概是放在一起蒸的,要么怎么等都不来,望着空桌子,饿得肚子直叫唤,也没个能吃的,要么就一气呵成,全上齐了。这老板娘特别合时宜地支使伙计麻利地把我们点的菜全上了,我和小夏各自向后让了让,好让菜摆上桌。
“小丁这小姑娘不错。”我怕特意把“小”字咬重了些,她虽然在社会上的时间比我们久得多,却比我小了有三四岁。
“是啊,整天乐呵呵的,没什么心眼儿,想想她那么小就一个孤女,在外头闯荡了这么久,吃的苦大概比众人都多,反而很豁达,着实佩服佩服。”他也是这么觉着的。
“你这人,净在旁人背后说她的好话,当面一句好听的也不肯说,整天和人家抬杠,讨着什么好了?跟别人都是反的,不知道你是痴傻还是性情。”小丁眉眼里流露出的那些意思,整个剧团的人大概都看明白了几分,可偏偏小夏这儿坚如磐石,一点儿甜头都不给那小姑娘,于是大伙儿就当没看见那暗送的秋波。
“说真的,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他偏不被我带跑偏,总能回到自己要说的话上。
“什么样儿的?”我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遇着了再说,到时候一定向人家隆重推介,这是我弟弟小夏,旁人若是问为什么不同姓,我就说这是我表弟,可以吧?我呐,争取嫁个好人家,带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见我越说越没边,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尝试。
吃完饭,为了谁请客居然还要争一会儿,我执意要请,他有些闷闷不乐,我的心里也郁郁的,他总能让我想起从前身边的人,冷琮,或是于鸿。他的意思我懂,只因为他不说破,我便还同他来往,毕竟台上是对手戏,台下还得排练,低头不见抬头见,更因为,他是个热情而没有坏心的人,然而,我没有接受他的意思,只是在他示意的时候,还未来得及思考,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拒绝了,这大概就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还想说什么,对面飞奔来一个人,“小夏!”小丁两条麻花辫在肩膀边飞舞,洗旧了的靛蓝布褂子穿着倒很像学生装,三年前我也是这付学生打扮,走在中央大学的梧桐道下,混在熙熙攘攘的下课学生中,渺小得微不足道,却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看看我们现在呢?大多数男同学在这个部那个部里混着日子等待自己升迁的机会,大多数女同学嫁了人或者待嫁,似程虹雨那般对周遭感到厌烦,少数像我这样的,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却不知道是不是重要,还有四处逃窜的冷琮,至于蒋芙雪,她居然沦落为娼,这字眼我想起来都惊心。
“哎,依依,你们一起来的?”小丁瞥见我,脚步明显缓下来,眼神中满是狐疑。
“我帮……”还没等小夏说完,我抢过来,“顺路嘛。”那窗台、那午饭,和她都不相干,就少让她知道罢。“我们进去吧,今天有新本子,又得花好些功夫。”我拍拍小丁的肩膀,自然而然地让到最旁边,她和小夏并肩走着,小夏的脸上有点不自在了。
大家一齐过了一遍新剧之后,又要化妆准备晚上的演出,幸而晚上这本子,我梦里都能背出来。不然这一天也真累。坐在后台对着梳妆镜化妆,镜子周围一圈如橄榄般的小白灯,每次看到我都会愣一下,那座大宅二楼的露台上时常挂满着灯。
“依依,又有人送花喽!”小丁毕竟是个小姑娘,从前掩不住的羡慕,今天却兴高采烈地把花送到我跟前,特意大声地说:“说是依依姐的旧友呢。”
这一说,把周围的人全引了过来,我对过去的事情几乎闭口不提,听说旧友,一个个很好奇,“男的女的?”“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我撇了撇嘴,无奈地一笑,打开暗红色玫瑰中的卡片,落款是“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