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到初五,我哪儿也没去,大多数时间窝在书房里。在那书桌边将余下的一点书稿译完,昊霖则在窗边的摇椅上看文件。
他问过几句,这译的是什么,我只说是剧本,他又想知道本子的内容,就翻我译好的内容来看。
是个有些老套的故事,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交圈子里,初涉世事年轻小姐被爱情蛊惑,见到越是声名狼藉的公子哥儿、越是长辈劝诫不能靠近的轻佻男子,就越发无处安放自己躁动的心,不管不顾地要和他在一起。而这些公子哥儿,不得不叹,但凡是品行顽劣的,总比老式人更得陌生人青睐。然而得到个坏名声,对于女子可能仅仅是一瞬的事情,对于男子却是个累积的过程,家族无法阻挡的婚礼过后,恶劣品性渐露端倪。
昊霖扫到一见钟情的片段时就冷笑一声,“这位小姐不仅年轻,还幼稚。”原来他对人情这样练达,只那么寥寥数句就看清这公子哥儿本质。
我在译一见钟情的时候,血直往脸上涌,尽管这确实只是一场舞会、一支舞就爱上的仓促恋情,连作者都不想为女主角的轻率辩驳,我却想起这宅子里的那一晚,夏虫唧唧,晚风习习。繁华露台背后空旷无人的凉亭,仿佛仅为二人璀璨的漫天繁星,那突然如星辰大海般闪耀的明眸,我曾经见过的,既然见过就有道不明的难以抗拒的地方,无法言语。
我甚至怀疑过,兴许,这样老套的故事一直在重复,他显然对这公子哥的套路太熟稔甚至不屑,难道不是因为他也是其中之一?
在译到婚后噩梦般的内容时候,我总抑制不住地去想娘这一辈子的往事,她的婚姻和这本子上的内容何其相似。白日里也醉醺醺的一家之主,夜夜笙歌、放浪形骸,心情舒畅的时候挥金如土,心情低沉的时候甚至可以对孩子拳脚相向。从前我只道她定是心中苦闷,无处诉说,她去了这么久,这剧本仿佛重现了她的悲剧,比我从前的想象更为真实与尖刻。
看这一段的时候,昊霖是默然的,猜不透他脑中想的是什么,他只淡淡说了句:“这本子太压抑。”重又放回书桌上。那神情如同触碰了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没看到,这个本子是有两段明媚时光的,一段是不成熟的一见钟情,被他不屑地忽略了;另一段则是带着儿子逃出牢笼后结识了热情农人的那一段,农人住在父亲留下的宅子里,辛勤地耕耘祖辈的田地,也用纯净毫无保留的感情驱走她生命里的阴霾。我正在译的就是这第二段,依然年轻的女人,却有了一颗沧桑的心,整日抱着对往昔轻率举动的懊悔、怀着对丈夫可能寻找到她的恐惧,一边竭力抗拒、一边却又坠入淳朴农人的一往情深。和第一段相比,细腻婉转而又患得患失的心思让人坐立难安。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书房里,和记忆里的春节显然不同。在苏州的时候会到处串门,听各家的女眷们唠说不尽的家常,纵使昨天刚见过,今天仍然能有源源不断、崭新的小道消息传来,每一个被谈到的人在心里都像重生了一次,多了一层认识;听蒋芙雪说过,她家的春节从初一到十五都是一样的,只是地点换一换,今天这一家,明天那一家,满眼望去的麻将桌子,狭窄的客厅里,两个甚至三个麻将台子,烟雾缭绕,从白天到深夜,不分昼夜的噼噼啪啪声,她小的时候就成天围着那些台子转,离脸色铁青的牌家远一些,若是碰着赢了的长辈或是哪位官太太心情好,一定要迎上去,定是要抽出一张票子给她。还要察言观色,哪边局长要点烟,她得手脚灵活地及时递上洋火,她爹在边上会赞许地笑一笑,她的春节显然比我的要艰辛许多。
今年这样宁静的春节还是头一次见,却也很惬意,在当下的情势下,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过法了。
奇怪的是,虹雨一直不和我们一起。除了佣人们喊她吃饭,她要么在自己的屋子里,要么索性出去会朋友,无非不过这个小姐那个夫人,她闪烁的眼神里总在遮掩什么,似乎不愿意同我们打照面。起先以为是我在这儿让她尴尬了,心中过意不去,毕竟这是她的家;想起初一早上她回来时在我门前停留过,像是有话要说,就几次找了两个人在的时候,想同她凑近些,她却淡淡一笑走开了,完全没有要交谈的意思。她见着昊霖的时候,更是躲闪,这样看来,并不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有些琢磨不透。没人的时候,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冷琮难道回到南京,躲在了哪儿?心惊之后却又被自己否决,冷琮回来不会只找他,她也没必要跟我们瞒着,终究我跟冷琮才更亲,何况,她会为冷琮冒这样大的风险吗?
夫人的状况很是不好,整日整日昏睡,或是坐在窗边发呆,渐渐有忘记人的趋势。清醒的时候乐得叫我去陪陪,却也不过个把钟头的事情,甚是和蔼,只是不愿意见虹雨或是昊霖,茹梦因为近来老不在跟前,她居然不记着了,让人心里难过。曾经的将军府千金,年轻的时候风华绝代,中年依然干练,可老得如此之快,偏居一隅,看着的人心里不是滋味。
文竹过得很是畅快,每天下午在厨房外面的小间里,支个桌子,看闻莺她们摸牌九,赌注不多,就几个铜子儿,够正月之后一两个月的零食,偶尔手痒也上去摸一个,更多的是听她们聊这个东家长那个西家短,听来些趣事,也乐意说给我听,然而最最让她乐不可支的事情,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却唏嘘,张博容纳了个妾。倚香阁见着她的时候,着实小人得志,可在我心里真正的小人却是张家从上到下,现在她一病不起,那边另纳妾生子,明明悔婚的是博容,他仿佛毫无报应,命运委实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