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苦的,何必呢?当时被他说得鼻子酸酸,也觉得自己的境遇每况愈下,却没有想到这还不是最困苦的时候。大概老天给我唯一的眷恋,就是循序渐进,将这些苦难一件件摊下来,不至于觉着是灭顶之灾。
我揣着那字条,觉得似乎希望的大门还给我开了一丝缝隙,至少我能窝在珞珈路西面的小屋里,一边埋头译文,一边盼着冷琮回来,家虽难圆,但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那人恶狠狠的这周就让我滚蛋,我当时只是听听,却没想到灾难如洪水般直卷而下。冷琮和那个印刷厂终于成了书店老板的帮凶——都是战时后方的不安定分子,听都没听说过的暗杀行动也栽在了他们这伙人身上,按照那定罪的说法,诋毁要员定是和暗杀要员是一个性质的,而剿灭军阀时谁最想要要员们的命?定是那些军阀们。我有个是军阀派来的哥哥,其他理由不用多说,在整个办公室有点同情的眼光中,我默默地收拾干净办公桌走了出去。钱姐也被调去后勤部仓库,直到我走出门,也没人和我说上一句话。
郑州围困已经五天,然而还没有一丝一毫突围的消息。一想到这个我就头疼欲裂,和过去许许多多纷繁复杂的情景搅和在一起,直至我强制自己想些旁的才能平息这痛苦。
在家待了半天,便起身前去其中一个编辑社求得一点译文的活计。走出去没多远,便遇见了蒋芙雪。
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她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比过去端庄了些,却也更加盛气凌人。
“冷伊。”这第一声招呼是她喊的我。
我抬头,见她穿着件驼色的薄昵大衣,剪裁得甚是贴身,里面一件暗红绉绸长旗袍,手臂上同一色的手套,只在手腕那儿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上头是翠绿的镯子。
我勉强笑笑。她立在我的跟前,从前她是比我矮的。低头一看,是双漆黑乌亮的黑色高跟鞋。
“我们马上是同事了。”她兴高采烈地说道,最后嘴角一个不对称的弧度出卖了她,我的境遇她懂,不,我那个职位就是为她而挪的。
藏在袖子里的手攥成了拳,只能装作轻描淡写,“哦,我已经不在对外事务部了。”
“为什么啊?”她露出惊奇的神奇,嘴角是讥诮的笑。
“家里有点事儿。”
她还想逼问什么,眼神突然有点闪躲,不安地朝身后看了看,背后是瑞荣时装店,外面的光太亮,只看到玻璃橱窗的反光,里头什么也看不见。
“回头见。”她道别道得倒是干脆,然而她立在那儿不走,那就只有我走了。
走出十来步,拐弯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店里走出来的是于鸿,她亲昵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身后还有一个仆人拎着许多袋子。跟着他们上了停在街对面的汽车。
我这境遇,于鸿心里也是痛快的吧,我撇了撇嘴,继续往编辑部走去。
接下的短短几天,就密集地收到消息,因为怀疑冷琮藏身,古董铺子被砸了个粉碎;许多收来的古董都是用老家的地契抵押,用租子偿还,于是我都没来得及反应,老家大半的地契已经易手他人。
苏州宅子的地契虽还握在手中,却因为是冷琮的住所,据说已经被贴上封条,任何人不得入内。经过门口的人头都不敢回,担心被看到,抓住认为是共犯。
外面是明朗的秋,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堕入从未有过的苦寒境地,我剩下的还有什么?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发疯似的在房间里翻抽屉,将娘和舅舅留下的几百块大洋找出来,这够我在这儿住到明年。书桌上厚厚的纸张,都是编辑本等着要的译文,收入果然微薄。我颤抖着拿出压在抽屉最下面那张卖身契,是文竹的,当初还是舅舅买的不过几十个大洋,现在却可以卖个几百块。
我拿着那卖身契走出去,文竹正忙着将厨房里做好的饭菜往桌上端,见我红着双眼,忙走上前来,又瞥见那白纸黑字的卖身契,突然愣在那里,双手抖了抖,用腰上的围裙擦擦手。“二小姐,我在冷家很多年了。”
我低头看那契,她连说了好几声,见我都没有反应,抬起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腕,还有点油腻,“二小姐,不要卖我,不要。”
我握住那张纸,狠狠心,一气撕成粉碎,她睁大着眼,眼中都是泪花。
“今晚你收拾收拾,走吧。”
“什么?我去哪儿?”
“我不卖你,这种事我做不出来,但是我养不活你了。你走吧。”
“二小姐,我记事的时候起就在冷家,我一个女孩子,我上哪儿去?我上哪儿……”她捂着嘴哭了。
我蹲下身,将地上的那些纸片拢了拢,“南京许多要员家里都不实行蓄奴了,正在花钱雇佣人,你年轻又熟门熟路,找个主家住着,干干活,有地方住、有饭吃,还能攒两个钱。你明早就走。”
“我在这儿挺好,我不要钱。”她蹲下身来,握住我的手,“二小姐,你别赶我走,你让我待在这儿好不好?我不要去人家家里。”两行泪往下流,“为什么不能留着我?”
我掏出绢子给她擦眼泪,“我要一直在这儿住着等冷琮,挣的那么点钱,不够养活你,而且……”
“而且什么?”她吸着气,抽泣着。
“而且。”我那种微弱的异样的感觉,让我对未来有无限的惶恐,却又无法说出口,“我想一个人待着,你走!”最后是吼出来的,站起身来,用冷脸对着她。
她跪在地上,“二小姐,我就吃你一口饭。”
“你收拾收拾,明早就走,没找到主家前,别让我看到你!”回到房里将房门“砰”地关上。听着她在外头抽泣以至于哀嚎了许久,我却始终没有再出去,于是第二天看到的是一个干净的屋子和一张字条,歪歪斜斜的字,“二小姐,我走了,有空回来看你。”巨大的孤独感淹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