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病?”我眉头不由挑了挑。当时她在医院,我看到那些护士奔走,就觉得不是什么小病。那个时候恨不得她死,她死了才好。但又竭力地劝自己,可恨的是张家,何至于要牵连她?但对她始终是没有好感,被文竹这样吊胃口,我的脸上不觉也现出那小人得志的神色。
“痨病。”文竹说完嘴还张着,挑挑眉,高兴的神色不能自抑。
我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我当时咒她死,却没想到她居然大概比死还难受。
“哟。”我想了想,那个总是穿着宽褂子滚金边的女孩子,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比我还小,“她这……”想到那一向刻板,时时念着传递香火的张家老爷夫人,心里思忖,她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还能生孩子吗?”
“还生孩子?”文竹噗嗤一笑,“她整天歪在床上,窗都不怎么能开,还生孩子?她只怕孩子都抱不起来吧。再说,谁敢让孩子到她跟前去?连大房的小丫头都不敢再进这婶婶屋子。这病还得好饭好菜好补药地养着,这一个礼拜一个月的还好说,这时间久了,你看张家这么刻薄,怎么容得了她。”文竹说得咬牙切齿,表情生动得很。
“她自己家也是富贵人家,定不让自己女儿吃苦,大嫂又是表姐,还不好好供着,也吃不了什么苦,不过,二房没有孩子可是大事。”不知为何,还是绕到孩子上。
“所以呀,她还不如死了算了!”文竹原来还藏着个更大的事要说,“新妇进门才两个来月,窗上的大红双喜颜色还艳着呢,张家已经急着要纳妾了。”
“纳妾?”我冷笑一声,这大概是张家特色,亘古不变的特色,张家老爷六七十了还能纳个二八小妾,果真生个儿子也要一样一样的。“她盼星星盼月亮要嫁进的张家,现在正是她该笑的时候,让她好好享受这胜果。”心里觉这这一天连着两个痛快的好消息,果真是好久没这么爽快过了。
然而,最终的报告出来我在校对的时候,却是失望的。从前翻到后,我居然只看到两张他的相片,一张放在军民生活中,他弯腰拿一块糖在逗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另一张虽然放在军营当中的章节,却是那张逆光照,虽然下面标注前线指挥官,科长知道是他,但打眼一看的人未必认得。
科长交给我报告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仿佛被人窥了心思,却强装无事。正面的那些军士,虽然我不认得,但隐约看得出不在郑州,更不在陇海线。
我抱着那份报告走在颐和路上,踏着早逝的梧桐叶,如踏在雪地上般簌簌的,走着走着,仿佛他走在身边。这个机会,我要帮他。
本拿了那三百块大洋,觉得太多,而他带了两套相片,科长心不在焉,拿下一套就罢了,他转而把另一套给了我,笑说,反正对外事务部付过钱了。
坐在窗前,拧开钢笔套,将整份报告抄录下来,在浴火奋战这个章节,对着科长写下的悲壮之词,稍稍改动,挑出几张程昊霖的相片,换下报告中几个重复出现的脸,将图片下的标注一一更改,每张必要写上第三游骑兵师师长程昊霖。
挑出来的相片,一张是在战壕里猫着腰,扶起一个被震晕的一个小士兵,一张是立在城墙上,手抚坍圮墙垛,另一手正要拔枪,还有一张便是上次看到过的,遭到袭击,紧贴墙壁的相片。
我校对完的报告,科长一定还会再看几次才会交上去,这修改过的报告被他发现不说,不知还会有什么难堪的后果。
翌日,我将报告交上去的时候,科长果然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头到尾草草翻了个遍,才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小冷啊,辛苦了。”这是他对我最友好的一次。
回到办公桌前,我知道拿合着的包里,还有一份报告,是拖了那个家里开印刷厂的男生找人打出来的。然而我却不知该怎样递上去。盯着办公室外走廊上来往的人,突然看见一件灰色的长褂一闪而过。灰色的……
“小冷啊,这报告没问题了,小陈不在,劳烦你去送一趟。”科长现在吩咐我的语句也没那么冷冷冰冰,有了点客气和人情味儿,我却不知道还能受这样的优待几天。
拿上那份报告,背上包,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机会。一路快步走过去,然而越是希望越是会失望,毕竟那只是她父亲工作的地方,而不是她。况且,一份公文,我只在门卫登记签了字,放下报告就走了。背后黑色的铁门,外头两个年轻的哨兵,里头是两个英国哨兵。
正讪讪地走在颐和路上,看看时候尚早,又不用刻意回去上班,回家去也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就走到鼓楼旁的咖啡厅。透过白色的窗棂望向里面,心中大喜,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功夫。
门内周到的侍者已经将门打开,她的对面居然没有人,又多看了两眼,她面前只有一套杯碟,对空无一物。没有人陪伴真是太好不过了,我正愁落了别人的眼——这事终究有违秩序和守则的。
“莎莉小姐,打扰了。”我走到她身后轻轻招呼了一声,她坐在那椅子上,直直看着窗外,鼓楼公园的草坪还是一片绿意盎然。
旁边的侍者走上前,弯腰对她说了点什么,她才如同如梦初醒,转过头来,帽纱遮在眼前,她定了一会儿神,“冷小姐,快请坐。”伸手引向对面的座位,那位侍者顺势替我将椅子拉开。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走神。”她的声音闷闷的,像受了风寒似的,低头将帽纱撩起,又正脸对着我。
我这才看清,面容苍白,原来总会涂些口红,今天却什么也没涂,和脸色一样白寥寥,眼睛却是红红的,把我看得一怔。“你还好吗?”
她摇摇头,眼角又是几滴泪,她急忙背过头去用手绢擦掉,带些窘迫地笑笑,“有点私事,不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