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军政部,似乎都是为了舞会。上一次来时为了游行庆功,这一次是为了中秋遥寄前线的军士。上一次尚且还有即将参战的官兵,此次却纯粹是旁观者的舞会——从西北到中原,这场本以为速战速决的剿灭之战似乎变成了双方拉锯的持久战,交战正酣,前方是抽不出一个人回来演讲,于是台上大义凌然、满含热泪亦或是声情并茂的,全都是照着自己脑子里想的战场来讲、来唱、来演的。
我立在那熟悉的大立柱之下,看着舞池人影幢幢,花枝招展的、眉目传情的、左顾右盼的、吹溜拍马的、趋炎附势的、又或者只是友好攀谈的,在我眼里都不该在这里出现。这个舞池应该属于小艾姐和常中校,那个时候常中校还在、孩子还在,好一幅全家团圆、其乐融融的画面。或者至少该有房东带着两个孩子在这里露个脸。可为什么是他们?于鸿的爹在主席台下与人谈笑风生,对了,还有蒋芙雪,今天她倒是罔顾周遭同她招呼的人,眼中只有于鸿。他俩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称赞声,远处一开始愁眉不展的于书记长,到后来听着一片“郎才女貌”“天作之后”“好一对璧人”声,也就笑逐颜开,一副退一步开阔天空的豁达开明家长的样子。
他们大概看到我了,又也许没有,我立在这立柱下,在这巨大的舞池边,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物。若不是今天这个舞会还邀来几个外国使臣,也没有对外事务部什么事,我自然也不会在这个入场名单里。
远远的,我居然看见莎莉小姐,裹着一身灰色的纱裙,头上一顶黑色的羽毛帽,遮下一顶黑色的面纱,同过去的她很不一样。只静静立在对面的立柱边。头纱遮着,看不到她的表情,是不是在对着同伴笑。她的端庄美丽还在,却笼在一层淡淡的忧伤里,从前那个高谈蓝色的天、蓝色的海、蓝色的马六甲的她已一去不复返。我立在远处,细细地琢磨她究竟哪里变了,却怎么也猜不透。
右面突然一闪,像闪电一样,吓了我一跳,不自觉地往后跳了一小步,这才听到“咯咯”声,回头一看,一个举着相机的棕发男子直笑,相机上一个大大的闪光灯。
他试探了一下,发觉我是懂英文的,才道歉,说看着全场也就那么几个人的神情能点今晚舞会的题。他指指对面的莎莉,可是她又不可能有亲友在中原战线上,所以只能来拍我了。
情人?冷不丁地,他突然发问。
我瞪大了双眼,又低下头摇摇头,朋友,只是朋友。他咧开嘴,笑得露出了牙,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我尴尬地摆了摆手。
他把相机斜跨在身侧,和我并肩站着。那里真是一片炼狱。
我抬头看他,难道你到过那里?
他点点头,从鼓鼓囊囊的一个腰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册子,原来是相片集。他在中原前线居然待了一个月之多,忙前忙后,抓拍了许多镜头。
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稚气未脱,精疲力尽地倚在战壕里睡觉。
四十来岁的老兵,蜷在战壕底部,珍惜地吸着手里的烟头,外头不远处还有硝烟腾起。
瓦砾遍地的郑州城里,八九岁的小女孩胸前吊一个木头匣子,里面全是香烟,正惊惶地在街面上逃窜,背景是几个紧贴民宅墙壁的兵士,远远看着尖叫的她。
我一页页地翻着相册,难以置信,心里腾起的是巨大的悲伤。报纸上看到的全是排排整齐的队列与灿烂英勇的笑容,热情坚定的市民,这册子里的却全是肮脏、疲惫、胆怯、冷漠、恐惧。
这些照片应该要给大家看才是,我对他说。
他耸耸肩,没有报社肯要我的照片。
我狐疑地看着他,可是你能进到舞会来,你是被请来的,你一定能找到人帮你刊登。
他无奈地笑笑,我能进来是因为我父亲,他抬手指指远处扎堆的几个外国使臣,我会试试登在我们国内的报纸上,要是有人关心的话。
翘首等待的人看不到,只能刊在没人关心的报纸上。我摇摇头,内心的震撼却久久不能消退。
翻动的册子停在一页上,两个人立在残败的城墙上。照片是从十步之外拍的,虽然逆光,但那挺拔的姿态……我一下子慌了。
这是他们的指挥官,他指指只有轮廓的人影解释道,后面还有更清晰的。往后翻了几页,从窗户外面拍到的,他对着窗前的桌坐,仰靠椅背,双腿交叠,搭在桌面上,衬衫领口罕见的凌乱,右边折着往里压了一个角。即使相片是黑白的,仍然看得见下颌上的胡茬。他看起来憔悴许多,像在盘算什么,又像是放空。
还有,他又翻了翻,一张侧面靠在窗边的相片,场景有难以形容的混乱,近处是因为跑动而糊了的人影。这个房子周围有炮弹袭击,他解释道,我的相机都险些报废了。
我想要一张相片。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狡黠地转了转眼睛,哪一张?我又朝前翻了翻,指指第二张坐在桌前的。
那你给我个跟我要的理由?他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脸上浮起的是探听的笑意。
因为,因为,我慌张地四顾一下,因为你拍了一张我的照片。
听了这个理由,他一愣,继而放声大笑,好好好,给你。从册子里抽出那张相片递给我。想了想,又拿回靠在立柱上,在背面用钢笔写了几个字。我接过一看,日期大约是三个礼拜之前,地点是郑州。
你为什么来这个舞会?据我所知,今天这里没几个军属。他问得很直白。听到我回答是对外事务办,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一个纸片,草草写下一个号码。我还是希望这照片在这儿能派上点用场,要是有机会,你打电话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