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是挂了房东朱阿姨电话后半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房子是办公室里负责打字的钱姐推荐给我的,在珞珈路的西侧,一排三层楼的红色小楼,原本是几个洋行一起建的,给自己职员公寓,然而家境好的职员不乐意去住、家境拮据的职员却舍不得每月二十二三块的房租,洋行也就草草地租了出去,不再核实实际的住客,久而久之,公寓逐渐便被外面的人转租了来。
头一次去看房的时候,下雨的午后,钱姐带着我穿过颐和路,两边梧桐树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滴,空气清洁微凉。我想起那个考完试的傍晚,我也是这么走在这片静谧的别墅区的。
出租的是一套三楼的房子,两室一厅,还有一个小小的半间房,敞亮的屋子,没个房间都能看到窗户外面,我在那小小的半间房里小坐了一会儿,想着平日我和文竹住着也够,倘若冷琮能回来,这里也能安置下他,倘若他能回来的话。
第二天下了班,又独自去了一趟。钱姐同住在隔壁楼的房东打过招呼,那个房东也是个女人,不过三十出头,容颜姣好、人也和善,她出来领我又去看了下房子。
每栋小楼都有一个小院子,掉了点漆的黑铁栅栏有一点斑驳,栅栏上爬满了蔷薇,倒也不显得落寞。西门汀的院子,放了些大大小小的花盆瓦罐,她笑笑说一楼的人家很爱摆弄这些花花草草。
大厅里一个圆弧形的木楼梯,踏上去沉闷的叮咚声,倒和之前住的小楼楼梯一样,房东还在解释说老式木楼梯都是这个样子,我也就笑笑,心里并不在乎。
楼梯间里都是大片大片被木窗棂分隔开的玻璃窗户,走上三楼右拐,便是这一套房子。立在阳台上,夕阳被这楼三角形的顶遮住,不能够落在我身上,却落在眼前颐和路那些隐逸在茂密树林里的别墅,那些屋顶上亮丽的琉璃瓦在黄昏的紫霞中泛出五彩光芒,一片美好,似乎生活安宁,没有变故。于是我便花了三十块钱从她手上租了来。
原本想着,该去买点糕点吃食什么的待到办公室去谢谢钱姐,却又犯愁,那间大办公室里有六七个人,单单给她点什么似乎不好,但若是大张旗鼓地带糕点去办公室给所有人,似乎更不好,也没了原本的意思。转天下班,钱姐却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个油纸袋,里头是一些榛子松子,她眨眨眼,“谢谢你啊,小陈送给我的,我分点给你。”
我也没有多推辞,塞进了包里,心想钱姐当真是个实在人,也没什么心眼,因为我爽快地租了房子,房东去谢了她,她反倒觉得欠了我的情,这样一个人,在办公室人缘却一般,主要原因大概还是和新来的科长有关系,她和原来科长的关系很好,对于新来的这个很不友好,但胳膊拧不过大腿,终于还是她自己吃了亏。我虽然新来的,她却不避讳谈这些,说起来就带些破釜沉舟的豁达——我反正都四十来岁了,你给我小鞋穿?我还早点退了,不干活白拿饷钱好了!有了这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再加上科长又找不到她什么别的不好,只能罢了,不过每天对她冷着脸罢了。她自己也不在乎——我活了这么久,你冷着脸冷着去好了,你自己心情不好。虽是这样想着,她好过些,可同一个办公室没什么人同她说话倒也是真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她还是吃了大亏的。
照我以往的脾气,要是刚到这个对外事务部,看到有一个人人都不待见的人,自也不会往上贴,可偏偏我和这科长素未谋面,刚来,他对我也是一副冷脸,带着周遭的人全部冷脸看我,搞得我不知所措,连他们不待见钱姐都没看出来,只知道是不待见我。连了两天,上班除了应承下分给我的活,旁的一句话也没说。这个时候钱姐主动来招呼我,说是回家路上远远看见过我,想来是通路,不如同道走回去倒好,我不免感激。
“听说你是程将军力保的?”同她第一次打交道就体会到了耿直。
“恩。”我本来想否认,但连陌生的她都这么问了,看来大家都知道了,推辞显得虚伪,“他让我报的名。你也认识他?”
她摇摇头,“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北边来的?你也是北边来的?”
我摇摇头,见她狐疑的目光,知道这样耿直的人是一定会问到底,还不如自己交代了痛快,“去年在学校认识的,他是客座教授。”
“哦?”她笑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带了些暧昧。
从前我对这样的暧昧是不屑一顾甚至是反感的,现在却突然觉得心虚,虽然不知他们具体在想什么,但终究是不坦荡了。
“那你可当心了,和我这个前科长旧人比,你可是大大地挡了人家的路,那才叫不叫人待见嘞。”蒙在鼓里两天,居然两天就有人给我点破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我人都进来了,怎么会这样?”想想蒋芙雪爸爸天天准点去主任家里喝茶,我能进这个部门,也不知道程昊霖花了什么功夫。
“程将军人在这儿的时候,那些想塞人进来的哪有比他有权势的呢?而且原先的科长听说还挺巴结他的,现在……”她看看我,眼里有点可怜,“人一走茶就凉。”
我只觉得胸口闷闷的,脸定是变得惨白,“人一走?”雪地上的点点血迹绵延到天际,在我脑中盘旋。
“他人都在前线,回来不得到猴年马月?”她叹叹气,“再说,回不回得来。”突然察觉话中不祥,“我就是口无遮拦,不讨人喜欢,我也是说的实话,上面那些人可不管谁在为国捐躯,只管看着下面还有哪些坑是空的、哪些坑是可以挪的,看着你那时分外眼红,只差了这么点时日,要是前面早些开打,进来的也未必就是你了。”她的话直白得让人心寒。“当然;额,他们眼红归眼红,你人都来了,想让你走,也是很难的,也要看你日后是不是灵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