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在顶旧式的家庭,他自小看着身为妾的母亲忍尽苦楚。我突然明白了他这令人意外的反应,我以为,我以为男人总是相似的,尤其他们这样有了一定家世权势的男人,倒是错看了他。
“听说很快就要上班?”他突然意识到当着我的面谈论人家年轻男子的妻妾似乎不大合适,赶忙问问别的。
“过差不多三个礼拜。”他不经意侧过的脸,让我想起闯关的那个晚上,心中一颤,对某些人,这太平盛世原是这样遥不可及。“你还走吗?”
他脸色带了点沉重,“还要去的,回来办点事,办完得走。”
“什么时候?”
他一笑,“大概一个月之后。”
我轻轻松了口气,喃喃道:“回来还见得到。”被掩在震耳欲聋的钟声中,他大概没有听到。
小礼堂外的钟敲了八下,我俩靠着柱子,一句话都没说,听着钟声,含笑对望着,终究还是我不好意思地仰头看了看天,满天繁星,近来这样晴朗的天可不多见。
“已经八点了?”他有点诧异,“我还要去军政部一趟,我送你回去?”他又望望散出亮光的小礼堂,“你还要回舞会去?”听完钟声,神色变得匆忙,顷刻间紧张起来的样子很是严肃。
“我在这儿待会儿吧。”我摇摇头。
“你回去路上当心点。”他走出几步又回头吩咐,身影在眼前突然变得飘渺,那个惨烈却又寂静的月夜,雪地上的落寞身影,心中又是一颤。
走到西大楼前的草坪上坐下,草上带着露水,摸上去润润的。这一年半来的事情比过去十几年经历事情的总和还多。我伸了伸手臂,将身子拉伸开来,有种说不出缘由的畅快。
方才听见周围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对未来的愿景。我抬头看星空,我的愿景是什么呢?想了一会儿,现世安好,早日能全家团聚,得亏了程昊霖,也许这个愿望,不能实现。
起身回家,小礼堂仍然喧闹着,袅袅的舞曲从窗中漫出,跟着我走了很远很远。
寻思着,这舞会相当于给程虹雨饯行的,我也得为她备个礼物才是。想了一个晚上,睡着了梦里还在想着,终于早上一睁眼时想到了个主意——太阳伞。她去的是香港,这阳伞定是有用的,虽然也知道她阳伞很多,但是为了各种衣裳,总得要不同的,所以这阳伞是多多益善。既然她是买阳伞的行家,这个伞就得比她常用的都好些。
我记得颐和路边支路里有个意大利人开的店,华丽至极,价格自然不菲,只大一的时候和蒋芙雪去过,看着标签咂舌,而那店员是个十来岁的印度小伙计,大概还太青涩,不大能鉴貌辨色,我们看着什么,他都用那浓重的印度英语向我们介绍,看不出来我们不过是去见识见识,搞得我们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只草草看了几眼就出来了。但那光滑的绸缎、繁复的蕾丝、各色的珍珠玛瑙和钻石,在我脑海中一直没消,以至于倒忘记那店主要是卖什么的,只记得华丽。
现在想想,一顶帽子要二十几大洋,阳伞大概在五六十,相对于瑞荣时装店偶尔有的配着衣裳卖的十几块的阳伞,已经好了许多。再想想,往后我的工资,买这么个礼物也不算过分。
带着点长大了的兴奋,我又一次走进那家店,居然还是个印度伙计,因为大多黑不溜秋,在我眼里很难认,总觉得还是从前那个,不过个头也长了,毕竟我们在长他也在长。变得沉静许多,只带着笑意坐在柜台后面,并不在热情地介绍——大概想买的自然会买,买不起的再介绍也不会买。
果然靠墙一排墙上全是阳伞,镀银的手柄还雕着各色菱形相覆的图案,伞面自是丝绸的,上头绣花、云、天使或是女子,或是花瓣、或是云后的金边、亦或是美丽的衣裙,总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有一点点镂空,那一块儿便是蕾丝的。
挑了会儿,看中一个像瓷娃娃似的小天使,觉得程虹雨的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很像这天使。六十八个大洋,那印度小伙儿用先前四倍的笑意看着我,将钱接过去,又给我将伞小心翼翼地叠好,塞进一个圆形的盒子,上头丝带系上一个蝴蝶结。
我抱着那圆盒一转身,差点撞上凑在店中央玻璃柜子上的男子。他站起身给我让道,“冷小姐?”
我仔细一看,原是吴先生。
“冷小姐这是……”他看看我手里捧着的,“来给人买礼物?”
我点点头,心说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大可能用得上这里的东西,“吴先生来?”瞟了一眼进门时一眼带过的柜子,都是钻石戒指。
“挑个戒指。”他一贯的愁眉苦脸,这会儿更是头疼的样子,“也挑不好,冷小姐帮我挑挑?”
那戒指上的钻小的也有小珍珠的大小,大的比纽扣还大些,难怪玻璃柜子上有锁,那个印度小伙儿一直最留意这张台子。
“我也挑不好。”
“总比我挑的好,从前哪里有钻石,都是金的,银的,玉的,这个真是挑花了眼。”他倒是说了个大实话,我家里也没见过钻石戒指,“男人总不在行,我尤其不在行。”
他说的恳切,我就帮他看看也无妨,心里有点纳闷,他虽然时常出入舞会宴会,可总觉得不是那么新派的人,这会儿让我有些惊讶,转念一想,这么贵重的东西,难不成是求婚用的?
“吴先生,送人啊?”
他拘谨地一笑,我怀疑这是他会的唯一笑的方式,“是啊,你认识的。”
我更是吃惊,“蒋芙雪?”
他点点头,“蒋小姐,所以说碰到冷小姐运气好,她喜欢什么样的,你比我熟。”
我还没从吃惊里缓过神来,“你们?我都不知道。”心说这么大的礼,不大可能只为博她一笑送着玩玩的,更何况,吴先生本身的状况也没到为了玩玩就一掷千金的地步。
他又是那么一笑,“她说先不要张扬,年轻姑娘嘛,脸皮薄,不像我这个年纪。”这么看来是定下的事情,蒋芙雪是当时刻意要跟我抢一抢,结果抢当真了?
这挑钻石戒指还不简单?当然是钻越大越好,心中暗暗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