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我和蒋芙雪坐在后座,程虹雨会如主人一样坐在前排,却没想着她也跟我们在后排挤挤,准确地说是和蒋芙雪挤挤,我则索性被挤到了一旁。
她们的亲密程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听着二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吴小姐前几天出来喝咖啡时手上戴着的戒指,粉嫩嫩的颜色,却割出无数道面,从哪儿看过去都是粼粼的光,好不漂亮,不用问,也知道是如意郎君送的。
我靠在皮靠背上,闻着皮革泛出的香味,三位年轻小姐挤在这一排后座里,自然是香气逼人,我听着她们一惊一乍地议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鼻尖清嗅,冲进来的全是花草的芬芳,我觉得少了点什么,薄荷?也许是。
心中细细思索,身边这二人是如何遇到一起的?脑中要么是和程虹雨单独在一起悉悉索索地议论,要么是和蒋芙雪凑在一起咯咯直笑,她们二人?哦,对了,那日游行,到了朝阳门外的时候,她们二人倒是一齐在终点给我们端茶倒水的,那时也没见着怎么的熟稔……
“吴小姐的未婚夫,啧啧。”啧啧声是蒋芙雪要讲个八卦的前兆,她那欲扬先抑却又掩不住的窃笑我是这样的熟悉,这才想起,我同她似乎也是这样熟稔起来的,大一的时候,还不是她先讲了那天上课的看似古板的中年老师在英格兰时候的风流事——遇见个千金小姐,两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留学时光转眼而逝,终究要回归各自旧式的家庭,等待他们的是幼年定下的婚约,郎情妾意却又抵不过家族的重压,二人相伴归国,执手相看泪眼,终究是挥别在北平的车站。各自带着永失挚爱的悲壮心情回了各自的家,都是雕花门楣与深深庭院的旧式大宅,两个年轻人的日子还那样的长,却觉得自己的日子都走到了尽头。新郎官手抖着挑开喜帕,正有种身上系着铁坨往河底坠的绝望感,定睛一看,那泪眼婆娑的美娇娘,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千金小姐?当然了,若这是个喜剧结尾,为何这老师浑身仍旧散发出老学究的气味、整日整日眉头紧锁,就又是日后八卦的源头了,总的来说,蒋芙雪这无伤大雅的八卦精神,倒真的不失为拉近关系,尤其是年轻女孩子关系的法宝。
蒋芙雪掐了掐她的腰,逗得她直躲,“我说,我说便是了,他上个礼拜刚得了儿子。”
我转头盯了他一小下,她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六斤的儿子,喜得他娘合不拢嘴。”
“吴小姐?”程虹雨也着实一愣,眉头紧锁,是呀,刚生了儿子怎么还能闲适地出来喝咖啡展示自己的新戒指,我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
“听说是他娘房里跟着的陪嫁丫鬟,陪嫁的时候不过丁点儿大——”她顿了顿,“不过也比他要大个七八岁,他也才二十出点头?”
我低下头没说什么,程虹雨也理清楚了里头的关系,又笑了起来,“敢情那戒指是赔罪来的,我就说嘛,还两个月就结婚了,这个时候,无缘无故,送个这么大的戒指。”她又比划一下,“看起来比我们大太太的结婚戒指还要值当点,我就说,怎么冷水里发酵呢。”我用余光偷偷瞥了瞥程虹雨,果然客客气气也是假的,原来她不喜欢吴小姐呀,为了迎合她,蒋芙雪现在伤大雅的八卦也敢讲了。
“那这儿子……”程虹雨话还没问完,汽车停在了瑞荣裁缝铺,这可不便宜,上次我做了那套被娘说了又说的衣裳,衣料什么都是另买的,也要了近十块大洋。瑞荣裁缝铺是个三层的小洋房半爿,我也就在一楼待过,更多的时候在橱窗外流连,虽然娘总说这裁缝铺太过前卫,却也戒不了我觉着那衣裳好看的心。一楼屋子有个黑色的楼梯,通到二楼去,从下面只看得到,和一楼采光不太好的幽幽不同,二楼的阳光倒是很足,迎着楼梯口便有一面很大的镜子,镜子里映出的天花好像是贴着石膏条的,繁复的花纹让人登时就想到伊甸园、城堡之类的词语。
程虹雨走在了前面,路过一楼的铺子,上回帮我量尺寸的不苟言笑的小师傅,这会儿却很是殷勤,“程小姐?哦程小姐上楼上看看去,嗳,程小姐脚下慢点。”
二楼原来有旁的师傅,也与那小师傅不同了,上了点年纪,站在一个衣架子前面,那衣架子上也看不着什么麻布料子了,左边全是丝绸的旗袍,中间有一条百褶纱裙,算是一条明显的分界,另一端全是西洋式的礼服裙,裙摆似乎都有我整个人那么高,也不知道要怎样的好身量才撑得住。现在不过四月多的天,这儿的旗袍却是薄薄的夏天式样,果然走在季节的前头。
从前,我还以为那个小师傅是这个瑞荣的什么人,儿子或是侄儿,又或者是最信得过的徒弟,今天才发觉,原来人外有人,那小师傅要是个儿子,也只能是庶子,这个才是嫡子,两人的身份不同,从衣架子上看得出手艺也不同。
程虹雨对他也不端着架子,倒很亲热地嗔怪,“打了几个电话来催,真是的!”
“不是我催,这礼服放在我这儿,我可吃不下睡不好,要是丢了,或者哪个笨手笨脚的给勾了丝,我这瑞荣时装店全部兑出去都不够赔的。”我也是刚才进来时才发觉,只一楼才叫裁缝铺,二楼就成了时装店了。
“瞧你说的,跟没见过世面一样,让人家笑话。”
“真的,这套太贵太贵,下次别让我们家做这跑腿的事儿,钱儿赚不了几个,担惊受怕倒是没少的。”原来连他也做不出来。
“南京这地方,嗐,还没天津有意思,这么点儿衣裳也难买。”程虹雨撇撇嘴,蒋芙雪笑着捂了捂嘴。
那头,那个师傅从后面一间屋子里拿出一件挂在衣架上还蒙着一层薄羊毛毯的裙子,羊毛毯一揭,闪得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先不谈那碎碎的闪闪的值多少,就单看那一点点缀上裙摆的手工,就值了多少大洋。
“这,程小姐试试?”那师傅说话不太有底气。
“我,我好像还撑不起来。”程虹雨说完打量了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