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绿皮的火车,穿过平原丘陵,穿过崇山峻岭,终日“吭嚓”的声响在耳边震荡,每日有个把次在大的站台上停得久一些,于是趁机到月台上逛一圈回来,也好活动活动有些浮肿的小腿。
当又一个清晨,从黑暗中醒来,窗外是绵延的高山,被白雪覆盖,抬头看,高处,山顶皑皑与天相接,于是便错觉我们是倚着一道通天的屏障在前进。又有明眼的猜测,这难道就是秦岭?
连日昏昏沉沉的,忽听得已经到了秦岭脚下,西安城便也近在咫尺,忙翻看台历,果真是今天晚上到的,只是一路上,停下来让了不少车,也不知今晚到底到不到得了。但终归艰辛的旅途行将结束,顿时都有了劲儿,一个个居然朗诵起了《阿房宫赋》,还有的边摇头晃脑,边嚷着到了西安城先要去看看曾储三千佳丽的秦王城,于是便又有清醒的泼冷水道,早让楚霸王一把火烧干净了,这一句却又引得较真的开始阐述“阿房宫从来都没有建过一砖一瓦”的理论,一时好不热闹。
在外头硬卧车厢里喧哗了好一阵,看着午饭的点儿也快到了,我拿起手边的饭盒去打了两份饭,让他们在外头先聊,我自己回前面的软卧车厢。
深胡桃色的车厢里,小艾姐卧在车厢里,怀孕五个月,和我们走这一趟,辛苦得很。我搬过一张柜子,摆在她床前,又搬来一张椅子,对着床,将饭盒放在她跟前,她这才幽幽转醒,看了我一眼,“小冷,你拿出去给他们分了吧,我不想吃。”
她每日都没有胃口,车上这么些天,我看她人都瘦了,这样下去孩子怕有三长两短。我坐在床边,扶她起身,又把这几天说过的话再一一说一遍,“听人说怀孕的时候都会有胃口不好的时候”“你不吃孩子也要吃呀”“西安城就在眼前了,熬一熬就过去”。她还是有气无力地侧卧着,我拉了拉她的胳膊,一手扶着她,刚揭开饭盒,她就一阵干呕。
她自己是临潼人,这火车是南京西安城之间开的,车上掌勺的好像是陕西人,每日这个面那个馍,羊头牛肉倒是大块大块,咬下去厚实极了,我想,若不是她有孕在身,反应得厉害,这饭食应当是对她胃口的。
趁着她拿清水漱口的当儿,我又从自己饭盒里几块肉中挑了两块搭在她的臊子面上,偷偷摸摸的,也没让她看见,自己已经夹起一块肉吃了起来。
“小艾姐,你看外头是不是秦岭啊?”
她倚在窗边,将纱帘挑开一角,车厢里顿时就被外头素裹的大地映亮。肯定地点点头,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笑,“今晚应该可以到。”
“前几日晚上停车的时候我都是醒着的,隐约还听见狼狗的叫声,感觉好恐怖。”
她坐到床上,“我睡得死,听倒是什么也没听到,但是早就听人说,这旁边的潼关是兵家必争之地,运兵车往来是很正常的。你这儿肉怎么这么少?”她盯着我俩的饭盒。
我举举筷子上只剩下的半片肉,“我的胃口好着呢,都吃掉了。”她还想把自己的几片牛肉分给我,都被我拒绝了。
“孩子每天的口粮不能断,我在车上若是没吃够,下车就可以打牙祭。”
她坐了会儿,似是胃口好些,便也拿起饭盒吃起来。
外头有人敲门,我也懒得去开,“进来。”
于鸿端着一饭盒撕碎的鸡肉,“小艾姐,还是前几日在郑州站台上买的叫花鸡,让车上的大师傅蒸一蒸,味道自不能和饭店的比,在车上吃吃倒也蛮好吃。”
小艾姐连连道谢,招呼外头的人进来一起吃饭。外面硬卧地方局促,每个人都只能捧着饭盒,不像这里面的软卧,柜子也多几个,拼起来刚刚好,只是大部分时间小艾姐都卧床,他们轻易都不好意思进来,这见着于鸿敲开了门,都乐得在软卧的宽敞空间里待一待。
这火车上一闷就是近二十日,每个人都由上车时的兴奋变得疲惫不堪,有几个一开始还胖嘟嘟的男生明显瘦了一圈,不过人人都在车厢里捂都惨白惨白,俗话说,一白遮百丑,看过去倒是都挺好看。
大多是高官富贾家的公子哥,托了关系想今年在中央政府里寻个空位吃点饷,做些不累的活儿,日后也好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谁知,不晓得上头谁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又逢乱世将起,我们这帮即将进各部门的年轻人当铭记前人的牺牲,派我们往各地学习工作两个月。于是刚过春节,拿着对外事务部批的条子,到学校里请好假,收拾好行囊就上了路。
那日在市政府古色古香的大院子里,我才看清,原来这一批要进中央政府的毕业生是这样多,昔日江南贡院的院子里立满了人,古往今来,求取功名的心原来都是一样的。而其中,女生寥寥,另几个女孩子站在远处,都是眼生的。
各方去处的名单放出来,我便看见我是去西安。心中吃了一惊,原本揣度,女孩子不大可能走这么远的路,以为会分去南京郊区的兵工厂亦或是陆军医院之类,却没想到一下子到千里之外。
后来才听说,早在名单放出来之前,疼惜自己家孩子的家长都少不得走动过了,有本事从外头弄进衙门里,还没能力免这一遭罪吗?于是暗地里流传,交朋友就要跟这次分在南京京郊的人交,因得他们是家里权势最大的,才受了这优待,于是原本是磨砺心智的任务,又一次让一直一帆风顺的人再一次投机取巧,剩下我这样的,只能乖乖上路。
娘送我到下关火车站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看着心酸,可又没有法子,只能一遍遍同她说我一有空就写信,两个月很快的,才暗自抹了抹泪,进了候车室,一眼就看着了于鸿,他还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出这么个远门是同他爹斗争来的结果,只得暗自叹,好一个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公子哥儿。
我们这一行,领队的小艾姐是个女的,已是奇了,更别说她还有着身孕,于是我便沾了她的光,一齐住进了这两人的软卧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