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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旋地转,在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了一座巍峨的城池,蚂蚁般的人群在向它糜聚;旌旗蔽日,杀声震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最后的一幕中,残阳如血,遍地的尸体突然间都站立起来,仰首向天,张开空洞的嘴巴,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嚎……
啊——我尖叫着,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你醒啦!我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我睁开眼,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浑身都痛,脑袋晕晕乎乎的。我躺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沟里,过了半天我才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我刚才摔下来的地方。在我面前的不远处,生着一堆篝火,一个人,在火焰的另一边,将探询的目光向我望来,火焰映在他的双眼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温暖。
咚咚咚咚。这时,刚才的那阵心跳声,又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不,比刚才还要清晰,我听见它们从我身旁的岩石缝里、树根处,一声,一声地冒出来,汇集在我的胸口,连带着,我的身体,也跟着它的节奏微微地颤栗起来。我不敢再这样躺下去了,撑起双臂,想要坐起来,但右臂传来的剧烈疼痛,让我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我刚刚救了你的命!那个人边说边从火堆后站了起来,向我走来。你如果能早醒来几分钟,也许你就能看到,几只狼围着你流口水的样子。
他站在我的面前,由于背光,我无法看清他的长相。他伸出双手,托住了我的右臂,从上到下,一点一点的捏过来,当到某一点时,我忍不住嘶地出了口凉气。
是桡骨骨折!他对我露出了一丝笑容,向我解释道,小问题!
然后,我就感觉到他捏住我手臂的那只手,逐渐变热,最后变得滚烫起来,以至于有一刻我坚信,我的皮肤上一定被烫出了一溜儿水泡。这个过程其实很快,几秒钟后,他松开了我的手臂。
好了!那个人说,又退回到了火堆的后面,你可以起来试试了!
我撑着双臂站了起来。除了身上还有几处隐隐做疼和衣服被挂了几个口子人显得比较狼狈外,确实没什么大碍。
我终于看清楚了对面的那个人。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在他的身旁,是块略高些的表面光滑的石头,就如同一张天然的石桌。他的手搭在上面,两条长长的腿伸着。这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庄园主,正坐在自己园子的躺椅上,洒脱而惬意。
我看得出来,他已不再年轻。梳得光滑整齐的头发,在鬓角,却有一片霜白。他的眼神,是那种世事洞明的睿智,这绝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目光。他有多大年纪?四十?五十?六十?
我竟然看不出他的年龄。这就是教授给我的第一印象。
年轻人,这个时节,你一个人,跑到武当山来干什么?你好像有满腹的心事,现在,就我们两人,反正天亮还早,你可以和我说说,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些好的建议。那个人说道。
我望着他,他的眼神还是和刚才一样,因为反射着火光而显得温暖。我在他脸上的神色里,看到了许多我熟悉而亲切的东西。在这一刻,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已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很多年了,就像是多年老友的邂逅,正围炉夜话。我开始了我的倾诉,我的迷惘,我和父母的矛盾,我对未来的打算。我发现他听的很专注,而我也就在这滔滔不绝中,将我十八岁的简单人生,****裸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到武当山只是一个偶然,明天,我就会南下打工。最后,我说。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解脱。
不不不,不是偶然。他摆了摆手,万事万物都有因果,这是机缘。他眯起眼,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我们俩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火堆里的木头发出了一串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远处,在黑夜的尽头,我看见天边已显出了一丝灰白。
那你呢?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我问他,这个时间,也不是游览的时间。
我?他似乎很奇怪我的问题,我在等人。
你等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认真地说道,明天我下山,如果碰上他,我会告诉他,你在等他。
我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那个人说,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又说,应该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
我吃了一惊,开始,是因为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等的人是什么样子,接着,是天赋异禀这个词。我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个词,而我理解的又不知对不对。现在,谁还在用这样的词汇?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个词所描述的人?
我算出了他会出现的地方,他看出了我的不解,解释道,但没有算出他出现的时间。
他的话却让我更加云里雾里。
我在这一带找了七天。一开始,我以为是你……他又仔细地打量了我几眼,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是一个连工作都没着落的技校生,天赋异禀这样的词,确实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如果你等到他呢?我问。
那就收他为徒,倾囊相授!他说。
我竟然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凝重,还有更多的期待,愈发觉得整件事的不可思议。这个人,在这里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等了七天,而目的竟然是收徒,那个要成为他徒弟的人,真是个幸运的家伙,至少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还有一个人,在如此地惦记着他。我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个人,他现在已经是盘膝而坐,头微微垂着,像是在闭目养神。我们就这样相对而坐,有很久都没有说话。天边刚才的那一抹灰白,如今正如同一滴灰白的水彩滴落在宣纸上,正慢慢洇散开来。远处,隐约传来了公鸡的鸣叫。眼前的情景让我产生了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如同身处梦境。天快亮了,梦,也许该醒了。
咚咚咚咚。这时,那种来自山底的如同擂鼓的心跳声,又一次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事实上,它就没有消失过,一直若有若无地在那里兀自跳动着,也许它刚才是睡着了,如今,天快亮了,它正在苏醒,或者说,刚才是有人在敲着一面小鼓,那么现在,它换上了一面大鼓。其中有几声,特别巨大,像滚雷般,轰轰隆隆地在黎明前的山峦间回响。
啊?我吃惊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怎么,有蛇吗?对面的那个人关切地向我看来,脸上依旧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是的,我想我刚才的模样,就像是被蛇猛地咬了一口屁股。
没,没什么。我说。你没有听见什么吗?
当然,我人老可耳朵没有聋,他用玩笑的语气说道。有风声,有虫鸣,有蛙叫,还有,天快亮了,公鸡在打鸣……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是,心跳声。我迟迟疑疑地说道,我一进山,就发现那些山是活的,像火一样的跳跃,还有心跳的声音。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样子就像一个正在撒谎的孩子。也许,都是我的幻觉吧?
我看见我对面的那个人脸上的神情急速地变幻着,先是吃惊,然后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最后是兴奋。我看见笑容在他的脸上一层层地荡漾开来。这次,是他跳了起来,和我刚才一样,如同被蛇咬了屁股。他几步冲到了我的面前。
不不不,不是幻觉!他说,如果我说,我也能看见山是活的,我也能听见山的心跳,你相信吗?
咚,咚,咚,咚,他用手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和我听见的声音相互吻合。
咚,咚,咚,咚,我也用手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我们的手在同步起落着。
哈哈哈哈,他像个孩子般大笑起来,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吃惊地望着他,然后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你是说,你等的那个人,是我?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这,这怎么可能?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天赋异禀呀!他用的这个词语,实在是让我印象深刻。
相信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个世界上,能够感受到大自然的生命的,没有几个人,如果这都不是天赋异禀,那还有什么能叫天赋异禀。
他低头沉吟着,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样,你的问题,我来想办法帮你解决,我可以找个时间和你父母谈谈,至于工作,也不是什么难事。问题是,你得离我近一些……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马累。我说。
哦。我姓金。十堰大学的。你叫我金教授就行。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十堰大学的?还教授?
你刚才说,你是技校的应届毕业生,这样,你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看愿不愿意转到我们学校来继续念书,反正,十堰大学和技校,是有这方面的合作……
我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温暖的感动,不管怎么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只能算是陌生人,可他已经像父亲般的,在筹划着我的未来。我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也许,拜这样的一个人为师,真的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同时,另一个更加强烈的感觉也涌上了我的心间,我的人生,也许因为今晚,会彻底地改变。
天彻底地放亮了。不远处,已经能看清起早的山民在田间耕作的身影,远处,武当众峰沐浴在朝阳下,云遮雾绕,神秘莫测。教授用带来的水,浇熄了昨夜的火堆。
我还有一些其他的事要处理,你自己下山吧!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小路,说,顺着那里走,很快就能到山下。
记得来找我!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他的身材颀长,步伐灵活,很快,就消失在了山崖的拐角出。
记得对父母好一些!他的声音遥遥地传来。
我转身,沿着他指的那条小道,一步步地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