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寒
临江花园紧偎长江。挤过这座城市时,长江被削得臀瘦腰细了。站在楼上,仿佛对岸的厂区垂手可及,站在楼上的人叫邵洲。
对岸厂区里,住着他的大姐。同城住了半个世纪,他只见过两面,之后再没有勇气相见。努力翻着记忆,怎么也勾勒不出大姐老了的样子。听说大姐夫早死,儿女相继下岗,大姐也到处捡垃圾剩菜……
江面又起雾了,淡淡的,如妖娆之躯轻歌曼舞,逐渐模糊了视线。
临江花园并非花园,而是一片富人区,楼房、花亭、雕塑显得富丽堂皇。
宝马进,本田出,保安、铁门戒备森严。邵洲住七楼。
搬进豪宅,邵洲思绪翻滚:人一辈子,不就为奔个空间么?为此,有人头破血流;有人耗尽心血;有人付出生命。这个空间,就是一张浓缩的人生名片!瞧,小区人大把大把向亲朋好友散发印有住址的名片,换回大把大把的自豪。
他也揣着名片,去换取自豪。一到楼下就迟疑,去哪?除了单位的人,还认识谁?他惊讶自己的心越活越窄,还能从单位赚回什么?他已家喻户晓……
躲还来不及呢!幸亏做生意的女儿女婿争气,为二老在临江花园买个藏身之处。逃避亲情几十年,又何必现在浮出水面?
邵洲再不敢出门。老伴很开朗,搬来不久就加入社区秧歌队。他这才悔悟:原来几十年他不过挣扎在妖精手里!挣扎累了,妖精就给他一块糖,他孩子样舔着,进入梦乡……日久,心里只有酸涩。
许是怕他憋出病,老伴嘱女儿搬回电脑,教他上网。晚饭后,硬拖着他下楼遛弯。幸亏小区里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必认识谁。走着走着,就走出了他一身鸡皮疙瘩:在一个环境里,谁也不认识谁地生活一辈子,有啥劲?
记忆慢慢苏醒……他说:“我要写小说。”
老伴不以为然:“好哇,现在有的是时间。”
撬开尘封的记忆,大姐跳了出来。没错,大姐就在长江对岸的厂区里,邵洲庆幸他终于可以与大姐隔江相望了。
鼻子阵阵发酸。那已经是片废弃的厂区。新中国成立时,钢铁厂正吃香,大姐从农村嫁给钢铁厂工人,点亮了他全家人的希望。打从父亲病逝后,母亲就拖儿带女把日子过得摇摇晃晃,总算有了大姐这根救命稻草。
一根稻草!对,大姐打小不下地干活,只会穿针引线,甜日子一到手里就变涩了。虽然她从不嫌弃她的穷弟苦妹,去了就有说有笑,但终归是帮有骨气的孩子……
邵洲那时咬牙发誓,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一定要跳出农门,搭救他的苦姐妹。踩着二姐的脊梁,他真就的开了幸福的大门,考上了大学,来到大姐的城市。如一弯新月,又一次点亮了全家人的希望。
大姐有一天携着母亲蹒跚步行十多条街,来给他送衣服和钱。他却一脸费解:“真残忍,没见母亲三寸金莲?”委屈的大姐一转身,他才傻眼:大姐也是三寸金莲!大姐之后再不敢露面,再来看他的就是大姐夫,以及千里迢迢从乡下赶来的穷姐妹。他更是一脸不耐烦:“以后都别来!”
大学一毕业,邵洲领着女朋友高兴地来看大姐,眼前的景象却是,大姐正清理着从菜市场捡回的烂菜叶……女朋友当即转身而去,他心里从此埋下了仇恨大姐的种子。后来的女朋友警告他:“不斩断穷根,成不了大树!”
大树?扎根城市!他果断娶了对他关心的女朋友,就是现在的老伴,同单位。成家后,果真再见到穷姐妹时就有了恐惧,总是想方设法回避。娶一个城里女人,葬送了全部亲情。这事迅速在单位传开了。
那时年轻,他可以争取到处出差学习,躲避究姐妹。等熬到彼此的儿女大了,与穷姐妹再见面时就生分了,说话也不热不冷了。
麻木了。老了。退了。邵洲敲在电脑上的哪是小说,分明是“忏悔史”,他的心口像被一只只手挠着,血淋淋的……
黄昏,门哐地掀开,老伴风风火火地告诉他:“大门外撞了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
邵洲心一紧,莫非是大姐?她一直在用三寸金莲默默地丈量着亲情?
窗户已经模糊,小区铁门外也隐隐约约围满了人。
老伴的声音有点颤抖:“快去看看吧。”
邵洲双腿一下下沉,良久,才挪到江边阳台上,晚霞映红的对岸厂区,似乎垂手可及啊,自己为何就过不去?
站在楼上的人,就是这样慢慢枯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