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
“给我打只山鹰吧。”那天,我正准备回知青食堂打饭,政治队长路过我看守的庄稼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撩了撩眼皮对我说。
他的话对我无疑是圣旨,我只有鸡啄米样点头,同时,我下意识地正了正肩膀上的火药枪。
“我要用鹰的肝当药引子,给我娘治病。”太阳光下的政治队长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你枪法好,一定要给我打只山鹰。”
他倒背着手往大队部走,又回头叮嘱我一句:“去吃饭吧。”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这之前,我找过政治队长,让他想办法帮我回城。
我给他拎去了两只野兔。
政治队长先是表扬我庄稼地看守得比较好,近一时期基本没看见谁家的牲畜糟蹋庄稼,然后才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两只野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知道回城的希望就在他手里攥着,而看守庄稼地的轻松活儿,也是他派给我的。有一瞬间,我觉得那两只野兔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意。
现在,他让我打只山鹰给他,这是我回报他的最好机会。完全是上天赐给我的。
我从小在山区的爷爷家长大,对用枪打个飞禽走兽什么的,远比其他知青得心应手。
其实,村里各家各户的牲畜很少有糟蹋庄稼的,似乎大家都知道那绝没好果子吃。
这样的日子就常让我感到无聊,有麻雀什么的从天上飞过,我就举枪向它们瞄准射击。
我记不清打了多少麻雀,只记得村里的孩子疯了一样地抢食,把它们拿回家,糊上泥烤着吃。
我的枪法越来越炉火纯青,村里佩服我的人也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些孩子们,总是在空闲时,巴望着两只眼睛跟在我身后。
我很享受被前呼后拥的日子,但现在,这样的安逸被打破了。
给我打只山鹰吧。我不断在心里重复着政治队长的嘱托。
我很乐于接受这样的挑战,山鹰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我一直懒得打它们。在我的印象中,山鹰肉好像不是很好吃。
第一天我没有看到山鹰的影子。
随后很多天也没看到,我有点急,并且开始在晚上失眠,梦里全是山鹰扇动着翅膀从我眼前飞过。
给我打只山鹰吧,政治队长的声音,每时每刻都响在我的耳畔。
看护有无牲畜糟蹋庄稼已经不重要了,我的眼里全是山鹰。我相信,它不会不从我的头顶上飞过。
七月的天说变脸就变脸,刚刚还是日头高照,转眼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可我任凭自己站在风雨里,就是不忍心错失山鹰飞过的机会。
我被大雨淋感冒了。在孙大娘家的热炕头上,我说起了胡话,一遍遍念叨着山鹰,把孙大娘念叨得懵懵懂懂的,一个劲儿问旁边的邻居,说这好好的孩子怎么了。邻居也纳闷,说他唠叨的什么英啊英的,该不会是对象吧?
尽管我的头依然揪心地疼,两只眼睛也要炸裂似的,但在第二天的午后,还是不顾孙大娘的劝阻,又背上火药枪去了庄稼地里。
仍然没有山鹰的鬼影子,我感到天塌地陷般的奇怪。
我的眼前一会儿是多病的父母,一会儿是矫健的山鹰。山鹰,我的山鹰,你在哪儿?
有几次,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庄稼地里,用土坷垃狠命地砸向庄稼。
我想不明白,山鹰为何就是不出现?
给我打只山鹰吧。
这声音渐渐成了耳鸣似的回响。
它让我沮丧,让我焦躁,让我感觉嗓子冒了烟似的难受。
我举枪望日,看到的不是山鹰,而是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政治队长那张狐疑的脸。
“队长,能再等等吗?”
我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哭腔。
结果,没多久,政治队长就派我去和大伙一块儿干活了。
我不知道自己又等待了多少天,只记得后来我的枪被人收去了,对方给我看了禁止打猎和私藏枪支的通告。
这对我无疑是个打击,我找他们要枪,找他们说理,但他们却斥骂我为精神病。
我据理力争,我不是什么精神病,我只是想打一只山鹰,给政治队长打一只山鹰。
孩子们还是崇拜我的,他们给我找了一支类似猎枪大小的粗木棍。这样,我每天就又有事干了。
只要我一有空闲,我就会提着那支木棍,趔趄在庄稼地里,寻找山鹰的影子。我不断地把它举起来,对着蓝天胡乱瞄准。
那天,头发有些花白的政治队长告诉我:“你可以回城了。”我笑了:
“我说我不回去,我还没有打到山鹰,我怎么可以空手回去呢?”我看到政治队长朝我暧昧地笑了一下。
……
大伯常和我絮叨起这些往事,每次我都会心疼地为他按摩颈椎,我想那可能是他看天看得太久落下的毛病吧,心里却苦得无言。
有时,大伯会突然向我发问:“洪波,你说,当年那只山鹰怎么就没出现呢?真是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