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超
清晨雾蒙蒙。
雾蒙蒙的时候,我们干一些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事情。那时我一定还在睡梦中,否则我会看见父亲赶着母猪和一群小猪崽子在雾中行走的情形。母猪一定对父亲的行为不甚理解,毕竟它已经在那个猪圈里待了多年,看着它的孩子们逐个被人捉走。那时,氤氲的雾气让它看不清远处,它只能在父亲藤条的驱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或许,它感到一丝隐隐的恐慌。它的孩子们哼哼叫着,向它抱怨。
父亲把猪从猪圈里赶出来时,在它的脖颈上狠狠地抽了一下,以示对它慢腾腾的不满。父亲很着急,他要在明亮的清晨到来之前,把猪赶出去。他尽量在雾中睁大无神的眼睛,但他仍希望雾气能更浓重些,即使人们和他撞个满怀也看不清他不安的脸庞。
父亲赶猪出门时,母亲问了他一句:“人家同意了吗?”
“同意了。”父亲小心翼翼地说。
我隐隐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但随即又被温暖哄睡。
父亲像管理一支纪律散乱的娃娃兵一样,赶着猪走在冬雾笼罩的街道上。
当把猪赶进一个小院子时,父亲松了一口气。那是一户人家多年前就废弃掉的院子,草木荒芜。房屋的衰败景象让童年的我产生这样的幻觉:一个灰头皱脸的老太缓缓地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长久地望着我。我们经常故作惊慌地从院门前跑过,只敢从破旧朽烂的木板门外瞥一眼。后来我想,猪娃娃们在那个冬草杂芜的陌生院子里来回走动时,也许惊恐不安,浑身颤抖。
然而,父亲把猪赶进去时或许对那个凄凉的院子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他可以放心地走回家,迎接即将到来的马兄弟。当父亲还是个小老板的时候,他就是我们家的常客,而当父亲一贫如洗的时候,马兄弟依然每年到我们家来——只不过把注意力放在了猪身上。他一踏进我们家的院门,就会急切地朝猪圈望去,甚至径直朝那里走去,关切地询问母猪的奶水、猪崽子成长的情况,仿佛一个离家多年的男人在关心家里妻儿的生活状况。马兄弟应当给予小猪关怀,因为当小猪长大的时候,他要理直气壮地捉去抵债。
然而,那个雾蒙蒙的清晨,父亲决心敷衍他的马兄弟了。他不能在来年春天两手空空地应付他大儿子的定亲大事。
马兄弟像往年一样在冬天的上午把自行车停在我们的院门口。他热情地跟父亲打招呼,眼睛却关注着靠近西墙的猪圈。但是他支起的耳朵并没有得到猪哼哼声的答复,因此他向西挪了两步。空荡荡的猪圈让他大惊失色。他惶恐不安地探脑往猪棚里望去,纷乱的杂草和寂静空洞的窝棚仿佛一门大口径的重炮,轰炸了他的内心。
那时,母亲的哭声从厨房里飘了出来,穿过渐渐散开的薄雾在院子里飘荡。她凄惨的哭诉让我感到灰蒙蒙的天空也许再也亮不起来了。马兄弟对母亲的哭泣感到不解,父亲冷静地告诉他:“马兄弟,对不住,要让你白跑一趟了。昨夜里母猪和猪娃儿都让人给赶走了。”
马兄弟皱起了眉头,不安地踱着脚步。
“怎么会呢?”他念叨着。
父亲把他请进屋坐下,叹了口气说:“村里冬天一直都很乱,咱家的院墙又矮。夜里我听见母猪叫,也没太在意,后来我听见小猪都叫了起来。我赶紧起来,看看是咋回事。我开门看见三个人正往院门外赶猪。那三人看见了我,一个人对我说‘进屋去’,我就关上门进来了。”
马兄弟急得不行:“他让你进来你就进来,你咋那么听话?”
我爹苦笑着,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是听他的话,我是听枪的话。他手里端着一杆大猎枪呀!”
马兄弟四顾无语。
父亲也只顾抽烟。
他们沉默着,母亲忙活着,天阴沉着,北风刮着,我呆呆望着,望着情绪低落的天空。我隐隐地希望,北风能够把天上凋零的花瓣吹来,撒在村庄,纷纷扬扬。午后的北风越来越强劲,父亲一定怕突然下起雪来,但我已经看到了希望:沙粒一样的雪糁正在大地上摸爬滚打。
父亲朝院子里望了一眼,他眼神中的不安和脸颊上的焦躁让我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我召唤来了一场让父亲痛苦的雪。母亲说了声:“下雪了。”马兄弟站起身,到门口仰脸张望。父亲的眼里燃起了希望。
马兄弟推车到门口时,大片的雪花飞扬散落。父亲不停地向马兄弟赔不是,马兄弟则很痛苦地跨上了自行车。父亲匆忙朝宽阔的村路两端望去一眼,雪花已经严密地覆盖了大地,没有一处漏洞。父亲望着马兄弟离去的身影,轻轻呼出一口气。然而,当父亲准备转身回家时,他的腿脚顿时僵硬了——他清晨安置好的母猪领着它的娃娃们浩浩荡荡地回来了。它们哼哼着,一路小跑,从马兄弟的自行车旁经过,朝我们奔来。马兄弟停下车,回过头来。
父亲低声对母亲说:“别让它们进家。”说着便上前拦截。母猪调头钻个空子,朝家门冲刺,但门口还有我和母亲这道防线。父亲抄起一根木棍挥去,母猪躲闪开,围着大门口来回周旋,猪娃娃们叫唤着,在它身后跑来绕去。
父亲忙乱之中还不忘朝马兄弟那边喊一声:“谁家的猪,怎么跑到这来了。”
马兄弟不吭声,坚定地站着。
北风呼号,雪花狂舞,母猪肥大的身躯显得尤为灵活。父亲胡乱叫骂着,挥动着木棍,跌倒又爬起,驱赶这头死心眼的猪。雪地被他们践踏得凌乱不堪,新的雪片落在裸露的土地上。父亲手中的木棍终于击中了母猪,它尖叫着在雪地里奔逃,小猪们紧随其后。父亲穷追不舍,似乎要把它们赶到天边,赶到另一个世界去。他那由于过度激动而扭曲颤抖的身体在雪中趔趄地奔向远处。
我忘记了那天父亲在雪地里跌了多少跤。但我那时觉得,小猪们摇头晃脑地跟随母亲在雪地里奔跑时一定很快乐,也许那是它们一生中难得的欢快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