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亮
在童年往事中,最让我铭记于心的是捡麦粒。生产队的麦子刚收完的时候,家里的粮囤早已经断了细粮,就是粗粮也不是很宽余了,队里的新麦子也暂时分不下来。那段时间,正是口粮青黄不接的时候。
这时候,母亲总会给我一个小花碗,让我到生产队的麦场上捡麦粒。那时候一斤麦子能换三斤西红柿,一碗麦粒就能换到十多个红彤彤的西红柿。西红柿可以生着吃,又可以做成柿子汤,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总让我心驰神往。
那个换西红柿的人一脸大胡子,他刚停下车子,我和两个弟弟就把硕大的竹筐围了个严实。我把眼睛紧贴在筐缝上,窥探着筐里红得发亮的西红柿,那一刻,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母亲挑选起柿子来,又细又慢,总是让我和弟弟等老长的时间。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并使劲地拽着母亲的衣袖,催她快一点,母亲趴在筐上一边挑选柿子,一边喊:“好了,好了。”她虽然说好了,其实还要等些时间才行。母亲好不容易挑好了,麦子又不凑巧,只好大、小两个西红柿调了个,这才算完。
我和弟弟跟在母亲身后,蹦蹦跳跳地回了家。母亲把西红柿用清水一洗,然后再用袖角抹去西红柿上的水珠。我和弟弟忽地围上去,母亲每人分我们一个西红柿,我和弟弟便躲在一旁吃起来。母亲常常分我一个最大的,这样分,弟弟从来没有异议,因为他们知道换西红柿的麦粒是我捡来的。
母亲从来不生吃西红柿,我和弟弟吃时,她总是含着笑站在一边望着。
等我和弟弟吃完了,母亲就把剩下的西红柿削成薄片,然后放锅里一炒,再加一个鸡蛋,添两瓢清水,等水开了,就成了一锅红里泛黄、又鲜又香的西红柿汤。
这时候,我绕着灶台转来转去,心里很是得意,我还时不时地在母亲面前蹦一蹦。那时,母亲常常会赞扬我几句,因为锅里香喷喷的柿子汤,全是我挣来的。
去生产队上工的父亲回来了,一进门他就闻到了香味,父亲边夸我,边奖给我一个大蚂蚱。二弟见了,羡慕地跟在我身后,大声喊:“我也拾麦粒!”
父亲把二弟抱在怀里,使劲地亲了他一口说:“别急,明年就让你去。”
七岁那年,母亲对我说:“这是你最后一年捡麦粒,等你进了学堂,队长就不让你去了。”听了母亲的话,我便更加珍惜这最后一年的机会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早早地来到了麦场上。其他小朋友还都没来,麦场上空荡荡的,就我一个人。
金黄的麦粒侧着身子,调皮地把脑袋探出了麦场,一颗颗像极了柿子汤里蛋黄的碎末。我俯下身子,用刀尖轻轻一挑,那颗麦粒被点中机关似的,倏地蹦出地面。我追上去,将麦粒稳稳地捏在手里。等麦场上聚满了捡麦粒的孩子时,我的小花碗已盛满了金灿灿的麦粒。我端着碗在伙伴面前挨个显摆一番,才高兴地回了家。
到家后,母亲把麦粒接在手上,满脸都是惊喜。她踮着脚尖,两手举得高高的,把麦粒放在了房梁上的那个竹篮里。
接下来,我和弟弟就蹲在门口苦苦地等那个大胡子男人快点来。时间不是很确定,也许一天,也许两天。
第二天,日头格外毒,晒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我骑在门槛上,用舌尖一次次地碾平了干裂的嘴唇。快到晌午了,街上依然空荡荡的,我只好失望地回到院子里。
不一会儿,街上响起一个又酸又甜的声音:“换柿子喽!”
我跑进屋,瞪圆眼睛,紧盯着房梁上的竹篮,一边蹦跳,一边叫喊:“来了!来了!”母亲瞅了我一眼,轻轻地对我说:“咱今天不换了。”
我听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开什么玩笑,不换,让我捡麦粒做啥?我瞪大眼睛,问:“为啥?”
母亲说:“前天刚吃过,今天不换了。”我以为母亲准是跟我开玩笑,就一蹦老高,大声嚷:“换!换!……”这时,两个弟弟也赶过来,给我助威。
让我想不到是,母亲使劲地冲我摇了摇头,从她惶恐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绝望。
这一下,我不干了,小嘴一歪,哇地哭了,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角,大声哭喊:“麦粒是俺的,又不是你的,你凭啥不给俺换!”
母亲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任凭我沾满泥巴的小脚,雨点般地踢打她的裤腿。我嘴里就一句话:“麦粒是俺的……”弟弟也在一旁哭喊:“麦粒是哥哥的……”母亲满脸愧疚,一句话也不说。我见母亲仍然没有换西红柿的意思,就冲上去在她的手腕上狠咬了一口,母亲手腕上顿时多了一个古铜色的“马蹄表”,母亲疼得“哎哟”一声叫起来,她扬手朝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于是我哭得愈加厉害了。弟弟见我挨了打,乖乖地躲到了一边,再也不敢起哄了。
吆喝声已经走远,我也渐渐地止哭。
午饭时,我竟然还得到了母亲的补偿,她在我的碗里藏了半块咸豆腐。我当然明白母亲的用意,自然不会让猴精的弟弟瞧出其中的玄机。
夕阳已经落山了,天也昏暗下来。我和母亲、弟弟,终于在村口的暮色里等来了父亲。
父亲甩着黝黑的臂膀,两只手抓着沉重的推车蹒跚而来。车上是满满的地瓜秧,要知道,那可是全家人一冬天的口粮啊。汗水湿透了父亲的衣角,车襻压肿了父亲的双肩,他额角暴着青筋,小车艰难地前行着。
母亲快走几步,迎了过去,问道:“你咋才来?俺都快急死了。”父亲笑了笑,没吭声。
我和弟弟围着推车,父亲乐了:“远点!远点!别碰着。”那一刻,父亲竟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小弟的头发。车子突然来了个趔趄,母亲急忙打把手,推车又稳下来。
回到家,母亲给父亲打了盆洗脸水,父亲洗完脸,端起早已凉好的白开水,咕咚咕咚,一喝就是三大碗。
父亲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母亲见了,脸色忽然一变,眼光随着油纸包一阵乱跳。父亲打开包,里面竟是一个盘口大的面饼,还有半块咸豆腐。我和北北眼里放着干巴巴的光。
母亲闪着泪光,生气地问:“你咋没吃?”父亲憨憨一笑,说:“毕竟是水儿用小手一颗一颗捡来的,几次放到嘴边,却咋也张不开口!”母亲站在灶台旁,泪水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她知道,父亲是饿着肚子走了一天的山路。见母亲流了泪,父亲嬉皮笑脸地说:“我闻了一路麦饼的香味,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哩。”母亲听了,扑哧笑出来。
母亲把麦饼撕成三块,我和两个弟弟笑嘻嘻地托着饼,只一口,就咬出了满屋子的清香。
几十年过去,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路走来,故乡在我眼中渐行渐远,可不论身处何时何地,那浓浓的麦香却总让我魂牵梦萦。
迟到的玫瑰顾晓蕊情人节那天中午,接到母亲的电话,沙哑的声音里隐带哭腔,我意识到家里出了事。果然,母亲说外公失踪了,我心里陡然一惊,赶紧坐车前往母亲家。
回到家,母亲迎了上来,急切地说:“上午9点多钟,你外公说出去一会儿,我以为他到楼下溜达,谁知半天不见回来。”母亲红了眼圈,声音哽咽起来,“你父亲外出寻找,让我在家里等电话。自从你外婆走后,外公的精神不太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
我握着母亲的手,轻声劝道:“别担心,外公不会有事的。”话虽如此,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望着桌上的全家福,我想起母亲讲过的外公外婆的故事。
那年家乡遭灾,18岁的外婆随父母外出逃荒,流落到河南。谁曾想,父母身染重疾,双双去世。风雪交加的夜晚,外婆来到村庄,又冷又饿的她想讨碗饭吃。走近一户人家,正准备敲门,只觉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外公到院里劈柴,发现了昏倒在门前的外婆。他喊来家人,把外婆抬进屋里,冻得浑身僵硬的外婆,渐渐缓过气来。外公递上两个馒头,又端来一碗热汤。
外公的家人见她极度虚弱,留她暂时住下,外婆的身体才得以恢复。为了答谢外公一家的恩情,她天不亮就起床,烧水做饭,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外公的父母觉得外婆秀美灵巧,又孤苦无依,就问她是否愿嫁给外公。外婆两颊桃红,轻轻地点头,就这样,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光阴荏苒,外公外婆相伴走过几十年人生风雨路,如今已是儿孙满堂。外公的脾气有些急躁,家人都惧他三分,唯独在外婆面前低声细语,他说外婆年轻时吃过不少苦。原来,在他那看似粗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柔软的心。
去年,外公外婆结婚纪念日,家人聚在一起为他们庆贺。我笑着说:“外公,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你应当送外婆一束玫瑰花。”外公搓着双手,神色有些发窘。母亲忙说:“别闹了,快端菜去。”
没想到此后不久,外婆突然患了重病,昏迷不醒。在医院里,外公俯在外婆耳边,唤着她的小名——春妮。外公深情的呼唤,没能留住外婆,两天后,外婆驾鹤西去。
外婆走后,外公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望着外婆的照片发呆,糊涂起来,就追问母亲:“春妮去哪了?怎么还不回家?”母亲哄道:“她在医院治病呢,病好了,就回来。”
想到这里,电话铃响了,是父亲打来的,说对面楼上的李峰上午见过外公。李峰捧着玫瑰花往家走,看见外公,主动上前打招呼:“爷爷散步呢?”
外公怔怔地说:“呃,我要玫瑰花。”李峰抽出一枝递过去,“爷爷,送给谁呢?”外公喃喃地说:“我去医院……”
我和母亲赶紧下楼,跟父亲一起赶到外婆以前住院的那家医院。
到了病房,母亲问医生:“有没有见到一位80多岁的老人?中等个子,穿件藏青色的棉袄。”医生说:“刚才有位老人,在这里转悠。我跟他讲这是病房,不能随意出入,刚把他劝走。”
我们正要离开,忽见病房的窗户外,有张苍老而熟悉的面孔——外公颤抖着手,将一朵娇艳的玫瑰花放在窗台上。那一刻,母亲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想起《半生缘》中一句: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会永远等着你的。这朵迟到的玫瑰,是外公心里深情的独白。远在天堂的外婆,你可否闻到一缕馨香,听到这最动人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