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宝健
那次,供职于市机械研究所的工程师沈振甫,在城郊云巢山上发现一株被斩去主干的南天竹。他痴痴望了半天,主干没有了,但突出的根部边侧又萌出一枝细细的绿茎。从疙里疙瘩、伤痕累累的树桩可以判断,它的主干和主枝曾一次次地被斩劈。他把它掘了回来。
南天竹栽种在盆里,放在阳台的栏杆花架上。
没多久,这南天竹就打起了精神,挺伸枝干,舒展开蜷缩的羽状叶片;微紫带绿的枝条在风中有节奏地摇摆着,显示出强劲的生命力,沈振甫一向冷峻的脸上就有了暖暖的乐意。
几乎成了习惯了,上班之前,下班之后,他要为南天竹松松土、浇浇水,然后凝视片刻。看他的神情,那嶙峋突出、突兀、残损的植株,仿佛幻化成了无言的画、无字的诗。他对它真是宠爱有加。
那年夏季,沈振甫去南方出了趟差。返家后,他的心一愣:只十来天工夫,这盆南天竹的叶子全枯了,新长成的枝干变成褐黑色的朽木,全没有了生气。以后的几天,尽管他倍加呵护,但它病恹恹的再没有苏醒过来。不久,为数不多的叶子全部脱落,树桩盆景成了光秃秃的木疙瘩。
沈振甫在心疼之余,仍怀着希冀,将它搬进搬出,松土浇水,指望它什么时候会突然萌出绿意来。
这天,他下班回家,在底楼的垃圾箱里,一眼就发现了这株枯柴般的南天竹。他拎起它,噔噔噔走进家门,气呼呼地问妻子:“是你干的好事,你把它扔了?”
温顺贤淑的妻子从没见夫君发这么大的火,小心翼翼地问:“老沈,你怎么啦!你又不是不知道,它已经……”
“你是说,它已经死了?哼,它怎么会死呢?这么快……”沈振甫有失斯文地大声吼叫着。少顷,他用颤抖的手,重新把它种在盆里,又把盆移到阳台阴凉的角落。
他默默地坐在阳台上,许久,许久。
妻子默默地陪坐着,眼睛湿润地看着他。她和他是患难夫妻,她怎么会不理解他呢。沈振甫是老知青,受过的苦楚、凌辱和折磨委实不算少。这株备受刀砍兽侵的树桩疙瘩,不正是他坎坷人生的缩影吗?当年,他在农村病得死过去,已被医院拒收,是房东大娘——他以后的岳母,一口粥一勺药地喂他,他才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这株草木与他同病相怜呀!想到这,妻子竟流泪了。
沈振甫在家里的时候,变得更寡言了。那天,他为了使南天竹能承受到更多雾气和露水,硬是伸出大半截身子,把它移到花架的最外缘,差一点连人带盆摔下楼去。
如果说,单位里工作的劳累没有拖垮他,那么这盆小小的树桩却叫他魂牵梦绕、憔悴不堪,使得他妻子不忍相望,又苦于无力相助。
沈振甫的精神蔫了,他终于在秋季里的一天,晕倒在研究所的描图桌旁。
他被送进医院急救。半个月后,他康复出院,但身子仍很虚弱。当他踏进家门,走近阳台时,眼睛顿时发亮,惊喜得喊出声来:“哟?”南天竹复活了,枝干发青了,有了针型小叶,枝丫断痕处闪烁着新鲜的暗红色。
他手舞之,足蹈之,眼眸里有种年轻的光点在跃动。“一个人怎么能没有信念呢?做事怎么能丧失信心呢?”他翻来覆去地对妻子这么说。
妻子看到他如此高兴,却忍不住掉头悄悄抹擦泪痕。沈振甫哪里知道呀,这株树桩,是她托人到花卉市场访到的,又请老花匠精心制作成相似的株形,像刚刚复苏的模样。为了夫君的健康,她愿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自此,沈振甫像换了个人似的,生气勃勃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好多岁。与此同时,他主攻的科研项目,在连连受挫后,终于显露曙光,有了实质性的突破。
只是一夜里,当沈振甫熟睡后,梦呓伴着鼾声而出:“生命只有一次,但复活的情形却是可以模拟的。”
妻子听到了,而且是听懂了夫君的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