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作望
一座孤独的石垒小屋,伴着一片没有墓碑的墓地。多少年了,这片墓地似乎像阴森的地狱,似乎比严寒的北极还冰冷,除了小石屋的主人伊斯曼外,从来就没有人来凭吊,或献上一束鲜花。
整个墓地看不到一棵长松青柏,鸟儿也很少飞来。60年前发生在这儿的那场战争太惨烈了,成千上万发炮弹和燃烧弹,将这儿的树林和一切毁掉了,顽固坚守在这儿的德军一个团也完蛋了!盟军清扫战场,将自己阵亡的将士抬上大卡车,送往烈士陵园安葬的同时,挖了很多坑,准备将四处的敌尸就地掩埋,发现一个娃娃脸还活着,脸上充满了恐惧,被几个死去的老兵紧紧压在身下……这是盟军唯一抓到的俘虏,他叫伊斯曼,17岁,是个传令兵。
伊斯曼也成了德军这个团唯一活下来的幸存者。
几年以后,伊斯曼被释放了,他没有选择回德国,独自背着战俘营发的行李,沿着一条偏僻的小路走了几个钟头,因为小路的尽头就是荒草萋萋的墓地。希特勒毁掉了德国,也在这块窄小之地——扔下了几千个亡魂。但是,这些亡魂生前也是人,曾是父母的孩子、姐妹的兄弟。
伊斯曼要留守在这儿,尽可能为他们每个人凿一块墓碑。
很多年过去了,尽管伊斯曼尽了最大努力,可是,他始终无法准确地找到每一个战友的遗体,也无法查清他们的出生年月、军衔。作为战败的阵亡者,只能像死狗似的被胜利者任意掩埋,或者是集体扔在挖好的深坑之中——历来都是如此。所以,墓地上仍然没有一块墓碑,只有嵌在地面上的石块,每个石块上刻着两三个人,或者五六个人,甚至十多个人的名字。
此外,墓地里还有一个冢,里面埋了两三百人,包括团长莫科纳等军官。
伊斯曼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在这之上凿了一根花岗石的十字架,他心里也充满了悲哀,为他们参与了这场侵略战争而悔恨,以至死去了都不能有一席之地。
多少年了,伊斯曼也养成了习惯,早上走到医生妮娅的墓前时,仍像以前一样打着招呼:“早上好,妮娅医生,昨天我去了附近的小镇,你要的法国香水没买到。下个星期我再去一趟吧。”走到希罗和纳姆克的墓前时,会嘻嘻一笑:“希罗,晚上睡觉你可防着纳姆克点,最好多穿一件内裤,那家伙可是个狂热的同性恋。”走到一块岩石下的墓前时,会兴冲冲地喊道:“凯卡文,我打听到你老婆和儿子的下落了!战后他们一直生活在柏林,你儿子早就娶了老婆,你老婆也早就有三个孙子了,你可要请我喝酒……”走到几个老兵的墓前,看着长出的野草时,会拍下脑袋,像是想起什么自语地说:“糟糕,勒布朗大叔的胡子一定像野草一样长了出来,今天我得把坏了的刮胡刀修好,明天早上就给他送过来。”
有月光的晚上,他会来到竖有十字架的冢前,掏出一把老旧的口琴,轻轻用衣袖擦拭一下,吹起《月光下的莱茵河》,眼中也噙满了泪水。这把口琴是团长莫科纳的遗物。那场惨烈的战斗中,团长倒在了飞来的炸弹下,口袋里的这把口琴也受了“内伤”——以后无论怎么修理,吹起来老是跑调。伊斯曼不由想起团长死前的哀叹:“我们唯一的错,不该生为德国人,但我们是军人,别无选择-一”
团长莫科纳有兄弟五个,都是很出色的军人,但最后,都没有逃过失败和战死的厄运,都别无选择地一一被埋在五个曾被侵占过国家的荒漠、或乱石岗上,没有人凭吊,没有鲜花,甚至连墓碑都没有一块……
岁月就这么流淌过去了。
这是60年后的一天,墓地还飘着细雨,突然来了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兵,拄着手杖,胸前挂满了各种功勋章,他们就是当年攻克这块阵地的盟军幸存者,专程来这个地方旧地重游的。伊斯曼也凿好了最后一块当成墓碑的石头,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因为他已经患了绝症,在这个世界的日子不多了。
几个老兵惊诧看着,才知道眼前这个驼着背的守墓人,就是盟军当年唯一抓到的俘虏伊斯曼,而且,为了几千个战友的亡魂得到安息,独自在这个地方陪伴了几十个春秋……他们的心灵一下被震撼了,肃然起敬之中,向伊斯曼庄重地行了个军礼。
这几个老兵走后,伊斯曼马上来到竖着十字架的冢前,兴奋地喊道:“团长,团长!今天有人来墓地吊唁了,知道他们是谁吗?就是当年与我们较量过的老对手,那个叫凯恩的上校说,作为军人,我们同他们一样勇敢、优秀。”
“团长,你知道吗,在那场战斗中,盟军伤亡3万5千9百人。我们只伤亡2万2千人,比他们少1万3千9百人。可是,我们却战败了,柏林被苏联红军占领……德国无条件地举手投降了!”
伊斯曼扑倒在冢上,痛哭流涕了起来。
“团长,我们唯一的错,并不是不该生为德国人,而是错误地选择并追随一个战争狂人,忘记了日耳曼只是地球上的一个民族,永远不可能主宰世界,也永远不可能统治人类,和平才是这个世界的上帝。”
这一天,伊斯曼在花岗石的十字架柱上,颤抖地刻下生命中最后的心声:
人类永远不要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