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啸天
长安城北的御河没有风起的日子就像一池死水。在水中央,有一片梧桐的叶子,浮在水面,随着水波荡漾。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其实,我早已过了容易心跳的年龄。梧桐的叶子藏着一个秘密,那个秘密藏在题写于梧桐叶子的诗中,写诗的人名叫叶惜春。没有多少人知道叶惜春就是我,而我的真正身份是深宫后院的一名宫女。
金陵城郊的青庐书院是我真正的家。我的父亲是书院的一名教官。辞赋使我走进了超凡脱俗的境界,有一种像柳絮一样的东西在我心头狂舞,那是对爱情的向往和渴望。
我十五岁那年的春天,也是我爱情的春天。书院来了一位学子,他英俊的脸上带着超凡的英气和儒气,他的名字一如他英俊的脸容一样易记——莫声远。
莫声远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他用明亮的眼睛启蒙了我的爱情。在书院的后山林荫小道上,我和莫声远相遇了,我读懂了他欣赏我的目光,少女的羞怯却令我没有勇气面对他的眼神,落荒而逃之后,惆怅塞满了我的心间。
开元二年的春天,我迎来了十六岁的春天。我的爱情草稿来不及润色和修改就被选美的官差粗暴地撕毁了,草稿的碎片随风飘走,莫声远这个我初恋的男人从此却留在我的心间,一生挥之不去。
初恋的突然中止使我对权力充满了厌恶和恐惧。李隆基这位名满天下的少年天子,随着武氏的殁去,在姑姑太平公主的搀扶下,昂然走进了长安的政治核心,一步步登上了权力的顶峰。一统河山之后,他也不能免俗地向往后宫佳丽三千的绚丽日子,他动用国家机器和暴力去选美。我以爱情幻灭的代价懂得了权力的可怕。同江湖剑客、汪洋大盗用刀用剑用枪杀人相比,权力这种看不见的无形暴力要比前者可怕一百倍,甚至是一万倍。
对权力的畏惧使我如花的笑靥里缺乏笑容,有金陵花魁之称的我在大唐后宫中黯然失色。玄宗周旋于争风吃醋的粉黛丛中,我心安理得地随教坊老师习诗,我的诗才在后宫渐长,寂寞也像狂草一样在我的心头狂长。
长安城的冬天很冷也很漫长,躺在冰冷的床上,我裹在锦衾里的身子却像冰一样冷。我常不由自主地回忆和思念我的初恋情人莫声远。思念像一把刀一样在我的心头来回划过,疼痛的感觉放大了寂寞和绝望。
时光的潮水淹没了思念的心田,我心头的疼痛已结成一道道伤痕。深宫与民间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莫声远那生动的脸在我记忆中渐渐褪色。在梦中,我常会和一个男人纠缠.在窒息的快感中,我常怀疑我会突然死去。那个梦境的男主角常由莫声远开始,但当快感的潮水把我淹没时,我清晰地觉得那男人又换成了李隆基那威严的脸。
对镜把妆,我重现了金陵花魁的容颜,我收敛了对权力的厌恶和恐惧,我向往和渴望一个男人把我拥入怀中,而能把我拥入怀中的只有天子。天子阅花无数,我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宫女的花样年华是以一个早上或一个晚上的时间长度来计算的,我早已错过了华样年华的季节。
同样的梦还在做着。夜半时分梦中醒来,愈发觉得夜长得可怕。侍君侧已是我永远不能实现的心愿了。我盼望李隆基能及早殁去。唐宫在天子殁去会遣散前朝宫女。李隆基仍以旺盛的精力周旋于宫妃之间时,我才感觉到期盼天子殁去的想法是幼稚可笑的。
我暗中又查阅了后宫有关遣散宫女的制度,天子逊位新皇登基会遣散宫女。但是李隆基用天子的绝对权力仍牢牢掌握着长安的政治核心。这位大唐天子对权力的巩固和集中花尽了心机,长安城中的政治天空月明星朗,我的心愿再一次落空。
用爱情来武装身心的我被剥蚀得只剩下一具空壳,对情对性的向往和渴望在遭受致命的重创后,我的心就像御河的水,没有风起的日子就像一池死水。
在某个清醒的早晨,我心中的死水泛起了微澜,我不甘心宫女的宿命全部浓缩于我的身上。我用蝇头小楷在一片梧桐的叶上题写了一首诗,那首七言绝句记录了我心中的期盼、等待的痛苦和梦碎的绝望。
诗人顾况在御河泛舟,载着我破碎春梦的梧桐叶映入了他的眼帘。这位大唐诗坛的后起才俊以一颗怜悯之心读懂了我的宫怨。这位多血质的诗人在船上来不及找纸张,就在梧桐叶上题上他的和诗。
在大唐这个以诗歌闻名的国度里,宫女叶惜春梧桐题诗一事很快成为长安城时人谈论的话题。布满了耳目的天子李隆基没费多少周折就从顾况的府中取来了那片梧桐叶子,那片曾在御河中央随波荡漾的梧桐叶子是青翠的。李隆基看到的梧桐叶子已经发黄。
两名赐酒太监走进我的寝室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朱红的盘子放着一杯酒,那是一杯毒酒。酒中若非放进鹤顶红,就定是牵机药,剧毒无比,见血封喉。
我端起酒杯,把天子赐的毒酒一饮而尽。
我并没有死去,这样的结局出乎了我的意料。李隆基所赐的酒破例没有加入牵机药鹤顶红。他用赐酒的固有形式让我领教一次他生杀予夺至高无上的权力,领教死亡的恐惧,算是对我的惩罚。
大唐后宫的侧门在我三十五岁的春天为我打开了一道门缝。在梧桐叶上题写了一首诗的我触动了李隆基心中的脆弱部位。这个令我厌恶和恐惧的男人破例把我遣送出宫。
独自走在繁华的长安城中,我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没有去找莫声远,也没有去找顾况。我来到城北的御河边,等待风起的日子,看御河的水随风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