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县里的,高中还是同学,几年没见了,见着了,该高兴,可是高兴不起来——排了三天三夜的队,还是没有买到票,眼看就要过年了。
无奈。他们中的张说,急也没用,先找个地方填肚子吧。李响应,人是铁,饭是钢。
男人们走在中间,两边是女人。男人的肩上手上都是包,女人的怀里是被子。走着,张对李使个眼色说,买不到票也好,省了火车汽车票,还免遭那个罪。李点点头,赞同说,是呀,在哪里不是过年,不一定非要回那个家去。
家?张用不屑的口气说,这个字有时候叫人想起来怪怪的,不就是个用砖头垒起来,用瓦片盖起来的遮风挡雨的空间,再加一些日用品吗!李对张跷起大拇指说,高论!同感!又用下巴指指满广场候车的人说,人啊,人啊!有了那个山沟沟里用砖头垒起来、用瓦片盖起来的空间,就好像别的地方都不是家了,每年这时,都拿自己平时舍不得花的血汗钱往火车站交,往跑汽车的人手里交。
张也说,人啊人啊!一阵感叹后说,其实我们也和他们一样……李不等张说完便接上,不,不,不一样,我们跟他们还是有区别的,起码我们已经意识到了,对那个山沟沟里遮风挡雨的空间有了些想法,尤其是对那里的人——你回家穿得阔点手头大方点,他嫉妒你;你低调点,他又瞧不起你,说你没本事,在外头混得不咋样……张也打断李的话说,你小子还是那么敏感、尖锐!你说是老家的人变了,还是我们变了?刚出来那两年,总想着那里的什么都好,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淡了……李惊讶地说,难道我们真的是两个身子一个脑袋?这也正是我一直在思考的,我的结论是,那里的人和物都不是原来的了,我们也不是原来的我们了……
张也对李翘起大拇指说,精辟,深刻,英雄所见略同。以前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在想这种问题,想不到你老兄肚里养的蛔虫和我的一样。李笑笑说,那是当然啰,忘啦,学校里大伙是怎么说我们的?我们可是两个身子一个脑袋。
连我们一个挨批评时,老师都要把我们中的另一个捎上。
张突然一声叹息,情绪变得低沉地说,提起学校,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你说我前段时间碰到谁了?谁?李侧过头望着张说。张说,你还记得当初收缴我们那本佛陀故事,上台批判我们,还弄一桶狗血往我们头上淋的那个叫王五的秃头班长吗?李说,你不会说是碰到那个外号叫和尚的老兄了吧?
张说,还真是被你说中了,不光是碰到了外号叫和尚的,还是个真和尚。
那天,我猛然在人海里听到了家乡口音,就看得就比较细些,一看我大吃一惊,不是他是谁!我刚说,你是不是家住五祖庙边的王五?他用僧人的那一套对我说,处处无家处处家。我说,你是说你就是家住五祖庙边的王五。他又是那套经:家在闽山东复东,其中岁岁有花红,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说完,缘也不化就走了。
李的神情也变得黯然,世事沧桑,那时候他拿着我们的那本书,那么激烈地批判这几句话狗屁不通,想不到现在用这话化缘了。他对你说这些话是不是在告诉你,正是这几句话让他成了出家人。真的是叫人不好想,他怎么会出家当了和尚的……张叹气道,是呀!但回头一想,当个和尚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四海为家,随处闻花香,随时听鸟语,不像我们凡人,活在这个世上烦心事跟年龄成正比,一年比一年多……张身边的女人忽然说话了,每次买不到票,都要说这些鬼话,今天还扯起和尚来了,你去当和尚?你爹妈不管,儿女不管,跟当和尚有什么区别!你与和尚比,还多了个侍候你的老婆……说着女人蹲到地上不走了,哭起来。
两个男人都一愣,相互望望,一阵默然,同时嗨一声,仿佛在说,开始还演得好好的,怎么一走神就说起了和尚。
李摇摇头,苦笑一下,对身边的女人使了个眼色。女人会意地走到哭着的女人身边蹲下,劝道,我们当女人的也要体谅他们男人,他们心里苦,还要费心思用话哄我们……女人的话没说完,哭着的女人歇斯底里吼起来,我想我的女儿,今年要再回不去,女儿都会认不出我这个妈妈了……劝说的女人愣住了,有泪慢慢地从她眼里涌出来,慢慢地变得如泉涌,她让泪流了一会儿,猛地抱住哭号的女人,和着女人的哭声哭着说,我也想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离开我时才一岁,现在都第三个年头没见到我这个妈妈了……男人们的泪,终于也无声地掉在了地上,砸出响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