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的深处,一直有一堵墙,和一个名叫婉的女人。
一个寻常的午后,我骑车去紫竹巷。这个古老的街巷,曾经承载了我全部的童年岁月。
住过的房子如今变成了挂满饰物的店铺,只有那堵老墙,斑驳着青苔的印记,一如往日的清幽。
我发现在这个初秋,我突然变得多愁善感,很多记忆如陈年老酒的熏香令人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我仿佛又看见婉坐在落日余晖中的剪影,听见她在那儿柔声叫:“小囡乖,不要在墙边玩哦。”
我记不起当时她多大年纪,我叫她婉嬷嬷。她独自带着一双儿女住在我家隔壁,儿子上高中,女儿略小些。
婉善编织,在服装厂揽了一份织毛衣的活贴补家用。每天黄昏时分,她便搬出竹椅坐在门口,边织毛衣边等着她的两个孩子放学,一年四季从不间断。
我曾经听见过街坊四邻议论婉的来历。这个街巷没有隐私,大家都乐于打听别人的故事,而一个女人孤身带着两个孩子,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十分感兴趣的话题。
但婉似乎将她过往的一切都化成了一片云烟,让风吹散得无影无踪,所有的人最终都无从得知她的过去。
在我的记忆中,婉穿着清雅,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说话总是柔声细语,她跟紫竹巷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现在想来,她身上确实有一种别样的韵味让童年的我十分着迷。
她终究和别人不大一样,有时候街坊聚在一起议论:“没见过这样的娘,伢儿去上学,看她那个紧张样儿,一天到晚说什么别顺着墙根走呀。不靠墙走,难道让他们走在马路中央?”
“是呀是呀,那天我的伢儿在墙边走,她也神经兮兮地来说这话。”
“我看这女人,脑子有点不清楚。”
隔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和墙的故事。而那时候的我,只知道一跑到那堵老墙边玩,她便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拉我:“小囡乖,不要在墙边玩哦。”她眼里突然流露出来的关切和惊慌,就像妈妈看到我摔跤时的眼神,让幼年的我无比地依恋。
那个天空暗沉的雨天,婉迈着小碎步跑到古墙边,水花在她的脚下吧嗒吧嗒四处飞溅。她对着那个贴着墙根行走的路人喊:“别顺着墙根走!”她的手伸出去,像是要拉回一个迷路的孩子。
路人惊恐地退后,甩开了她的手,婉趔趄倒地。
那天,我看到一个令我陌生的婉,她坐在雨巷的水洼里,无所顾忌,像一个孩子般肆意地哭泣。我听见妈妈叹息着说:“婉这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尽喽。”
那天婉的眼泪打湿了整个小巷,打湿了所有人的心。
其实,婉的故事并不复杂,在一个战火蔓延的年代,一户寻常人家在枪炮的间隙中东躲西藏,却终究未能逃脱悲剧的命运。一堵在轰炸声中坍塌的墙壁,那堵沉重的墙,最终埋葬了婉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她的丈夫、她幼小的儿子和她生活的全部希望。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坐在藤椅上,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暖洋洋地照进来,竹叶花纹的茶具里冒着氤氲的香气。
战争,一个多么遥远的故事。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感觉战争可以离我们那么近?为什么这个宁静的午后让我感觉如此忧伤?
“后来呢?”我望着面前这个女子。
“后来她收留了我和哥哥,再后来我们就搬到了紫竹巷。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妈让我走之前来跟你告一声别。妈一直都记得你,说你小时候是个很乖巧的娃娃。”
从此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去紫竹巷,看看那堵老墙,看看那条曾经承载了我全部童年岁月的古老街巷。
现在这个城市到处是高楼大厦,甚至很难看到一堵真正的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