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是个好石匠,大锤一轮,锤锤破大石。
三爷收了工就爱喝小酒儿,喝得高兴还晃着脑袋唱,酒是高粱水儿,它是个好东西儿,能活血,能舒筋儿,能解乏,能提神儿,每一顿我就喝四两半斤儿,晕晕乎乎像驾云儿……三爷稀罕南院魏家的大丫,可是老魏头儿嫌三爷个儿低,死活不同意,硬把大丫嫁给了邻村二杆子。三爷就不服劲儿,个儿低咋啦?个儿低人也一样壮!不信你试试大锤!
三爷一赌气娶了三奶,三奶长得不俊也不丑,就是比魏家大丫还高还壮。
三爷洞房那晚,窗根儿蹲了一大片人,先听见三爷哼哧哼哧地喘,又听见三奶嘤嘤地哭。三爷闷声问,大丫,哭啥哩?三奶细声答,疼!便没了动静。
墙根儿的人纳闷儿,难道新娘子也叫大丫?
第二天村里人见面就打哈哈,哭啥哩?疼!接着就嘎嘎地笑。
三爷才不管别人说什么,笑什么,照样白天哼哟哼哟地夯大锤,晚上黑了灯照样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叫大丫。再没人听到三奶一声动静。
三奶的肚子大起来,三爷夜里也没了动静。
三爷不喝小酒儿睡不着。三爷盘腿一坐,小方桌一放,三奶端上一碟盐炒豆,一壶温好的散白酒。三爷“滋儿”嘬一口小酒儿,酒是高粱水儿,它是个好东西儿……然后“咯嘣咯嘣”嚼几颗豆,三奶坐一边纳鞋底。壶里酒干了,碟子里豆也净了。三爷往后一躺,鼾声如雷,三奶挺着大肚子轻手轻脚收拾残桌。
有一天三爷进家,看见三奶在炕上盖被躺着,这么早睡觉了?看我不削你!三爷弯腰抄了把笤帚。
看看咱儿吧,我生了!三奶微微地笑。
三爷这才看见被子边小包裹里有个粉嫩的皱脸娃。三爷笤帚掉地上,张着嘴抖着下巴说不上话来。
手足无措的三爷喊来我奶奶,我奶奶盘腿上炕,天爷爷,多悬乎,生孩子这事咋能一个人哦!
没事儿,看过娘家嫂子生娃,我照样子收拾利落了。三奶还是微微地笑。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大娃刚会跑,三奶的肚子又鼓起来了,三爷夯大锤喝小酒儿吃炒豆,三奶手不离针线,纳底上鞋。
三爷眯着醉眼,说,丑儿,你也吃两粒豆吧!
你吃,咸,我怕上火!三奶继续纳鞋底,三奶记不清什么时候起,三爷开始喊她丑儿,她只管应。
三爷和三奶第三个娃是个妞儿。三爷笑眯了眼,大锤抡圆了,哼哟哼哟更卖力气,我现在是儿女双全的人呢!
三奶生了妞儿坐月子才十来天,正在炕上躺着奶孩子,有人慌张地跑来,喊,快,石匠家的,石匠老三把脚挤石头里了!三奶一听,手巾也忘了箍,登上鞋就往外跑,一气跑到石塘子,三爷已经被人拔出来在一边坐着,一只脚肿成了黑馒头,出了点血,好在没坏大事。三奶捧着三爷的脚看了又看,抹了一把眼泪,哈腰就把三爷背起来,三爷孩子似的趴在三奶的肩膀上说,孩儿他娘,瞅你这一头汗,也不拿手巾蒙头,看中了风谁伺候你。乡邻都说,老三家的你咋行呢?才生了娃。三奶执拗地把三爷背到山下的车上。医院给三爷的脚打上了石膏让回家养着,三奶又把三爷从街门背到屋里炕上。
妞儿满月的时候,三爷脚上的石膏还没拆,走路还得拄上拐。
三奶在碗里放一点猪油,一捏盐,一点葱花,把豆炒熟,趁热一焖,豆又香又软。三爷喝一口小酒儿,吃几颗豆,眯着眼看低头上鞋的三奶,叫一声,来,吃个豆儿!
你吃吧,咸,我怕上火!
吃!三爷用筷子撮起几个豆,欠起屁股把筷子递到三奶嘴边。三奶慌得张开嘴接住,嚼着豆,头更低了。来一口儿!三爷又把酒盅送过来,三奶从来没和三爷说过不字儿,一口喝下去,眼泪冒出来,忙嗔怪,你咋稀罕喝这?辣嘴辣嗓子烧肠子!
你不懂!三爷晃着脑袋,这酒儿啊,就跟和你过日子似的,才入口,辣舌头辣嗓子还烧肠子,一会儿就觉出来暖肚子暖心窝子,再喝,就浑身酥软,就像……就像……
像啥?
就像才种了你的地!三爷把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浑身都美!
抹着眼泪的三奶羞得针扎了手指头。
三爷嘿嘿地笑,笑得浑身抖抖,又晃着脑袋唱开了,酒是高粱水儿,它是个好东西儿,能活血,能舒筋儿,能解乏,能提神儿,每一顿我就喝四两半斤儿,晕晕乎乎像驾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