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知了躁鸣，树叶一动不动，草原上一丝微风也没有，酷热异常。
钻井队住的农村，现改名为“工农村”，离此走一袋烟功夫，有一条小小的河。快到中午了，太阳当顶照着。河里的水都晒烫了，腾起一片白白的热气儿，田野间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轻纱。
像往常一样，河里头有五六个小孩子在玩耍。对于初来乍到的油田工人的孩子来说，玩耍是他们惟一的选择。玩得痛快了，他们就爬上河岸，赤条条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这时，他们总要望着荒原上那耸立着的一座座井架争吵一番。
争吵的话题，不是“这井架是我爸装的，”就是“钻井工好还是采油工好”。可不，这会儿他们又在“长大了以后干啥好”这个问题上吵开了。
一个说：“像我爸一样，当钻井工。”
另一个说：“不，我才不当钻井工，我要当采油工。”
又一个说：“钻井工好！”
“采油工好！”第四个又接上了茬。
争着争着，便变成了另一个话题。
你听——
“没钻井工，你就采不了油。”
“没采油工，你钻了井也没用。”
“钻井工好！”
“采油工好！”
大家争得脸红脖子粗。
“咱俩打一架，我赢了就是钻井工好！”一个叫小胖墩的瞪着两只眼。
“好，我赢了就是采油工好！”一个叫小猴的不服气地嘟囔着。
说着，两个人就冲上前，抱成一团，在地上打起滚来。一会儿胖墩把小猴压到地上，一会儿小猴把胖墩压到身下，两个人滚得一身泥沙，打得难分难解。旁边的孩子，有的喊“胖墩加油！”有的喊“小猴加油！”一个劲地给他俩助威。
“不许打架！”
就在这当儿，传来一声吆喝，把正在兴头上的孩子们吓了一跳，在地下滚成一团的两个泥人，也打住了手。
孩子们循声望去，只见喊话人站在骄阳下，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脸上挂着笑，那么慈祥，那么甜蜜，就像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妈妈。
孩子们记得这位大叔。听他在大会上讲过话，在月光下讲过故事，在汽灯下看他写过字，还扳着他的肩头打过秋千呢。
“铁人大叔！”孩子中突然有人叫起来。
大伙稍一愣神，“哗”地一下窜上来，有的拉胳膊，有的扯衣角，有的抱大腿，把铁人团团地围在中间。
自打大庆开展石油会战以来，沉静的东北大荒原，一下子沸腾起来，职工家属也陆续从四面八方赶来了。由于会战刚刚开始，许多工作没有安排就绪，家属住地离县城有几十里远，职工买粮、邮信、看病都很不方便。为这事，铁人往城里跑了七八次，找粮店、邮局和医院联系，让他们到钻井大队附近办一些服务点。
今儿个一大早，铁人就又赶了几十里路到县城，把这几桩事办妥后往回赶。一路上，他的心像蓝天上的白云一样，轻松极了。他边走边思忖着，这下子咱职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家属的负担减轻了，应该把他们组织起来开展副业生产。
想着这些事，脚步儿加快了，当他汗水淋淋地走到这小河边时，正巧遇到孩子们在闹腾。
他伸手在胖墩圆溜溜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笑着说：“小屁股都露在外面，不怕羞！”
孩子们嘻嘻嘻地笑了起来，他们连忙穿上了裤衩，围坐到铁人身边。
“你们刚才为啥打架？”铁人问。
“我们在比是钻井工好，还是采油工好哩。”
“你们说呢？”
胖墩抢着说：“是钻井工好！”
小猴毫不相让地说：“是采油工好！”
铁人拍拍胖墩的脑袋，又拍拍小猴的脑袋，笑着说：“没有钻井工，采油工就采不了油，没有采油工，钻出的井就像聋子的耳朵——摆式哩！你们说，是钻井工好，还是采油工好呵？”
这一回孩子们不争了，都亮着喉咙异口同声地喊道：“都好！”
铁人望着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像压上了一块石头似的，变得沉甸甸起来。刚才那股轻松的感觉，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是啊，办粮店，办邮政代办所，办卫生所，这些都必要，但我咋偏偏把这些孩子给忘掉了？’他们是咱油田的未来呵，要彻底改变咱们国家石油落后的面貌，还要靠他们呵。我们这一代石油工人，没机会上学，可不能再把这些孩子给耽误了。
突然，一个孩子打断了铁人的沉思，大声嚷嚷说：“铁人大叔，我们长大了能当钻井工人和采油工人吗？”
听这一问，铁人赶紧连声答道：“能！能！”
孩子们笑啊，乐啊，整个河滩顿时一片欢乐。
铁人捡起一根小木棍，在沙滩上一笔一画地写了“钻”和“采”两个字，问：“你们认识么？”
孩子们凑到跟前，瞪着圆圆的眼睛，端详了半晌，又一个个地扬起了头。
“不认识！”
“不认识！”
铁人拍拍胖墩，指着地上的一个字说：“你不是要当钻井工吗？这个字就是钻井的钻。”
他又拉着小猴的手，指着地上另一个字说：“你不是要当采油工吗？这个字就是采油的采。”
哦，钻井工的钻是这样写，采油工的采是那样写，孩子们也认识字了，他们高兴地笑了。
铁人接着说：“你们要当钻井工，要当采油工，光认识这两个字还不够哩，还有好多好多的字要认，有了知识，有了文化，才能打出更多的井，采出更多的油，才能当一个好的工人。”
“那谁教我们认字呢？”
“我给你们办一所学校，你们都上学校念书好吗？”铁人问。
“好！好！”孩子们高兴得眼里放出光来。
铁人告辞了孩子们，在一条岔道上，他稍稍犹豫了一会，就迈开大步，走上了一条宽宽的大道。那是去油田党委办公室的路。
听了铁人想办学校的想法，党委书记连声称赞：“好！好！你这是关心祖国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的事儿，培养和教育孩子们，比多打一口井更重要呵！我给你们两个老师，办成了学校，摸索出了经验，我要叫全油田到你们钻井大队去参观。”
得到了油田党委的支持，铁人的信心更足了。回到大队已是傍晚了，看到弥漫在村子上空的缕缕炊烟，他才想起一天没吃饭了。他回到家里胡乱地往嘴里扒了两碗玉米粥后，又一头钻到大队部去了。
夜已深了，大队部里还亮着灯，屋里闷得很，铁人赤着上身，穿着短裤衩，还是汗流浃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用笔和尺在一张大白纸上画着什么。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落在纸上，打湿了一大片。
“嘭！嘭！嘭！”响起了敲门声。
铁人打开门，有五六个小脑袋伸了进来，铁人认出了他们是白天在小河边玩耍的小伙伴。
“进来吧！”
孩子们你争我抢地涌进来。
“铁人大叔，我们看你挺热的，就给你送西瓜来了。”胖墩把怀里的一个大西瓜递了过来。
铁人默默地接过西瓜，拿在手上端详了半晌，然后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他弯下身子，嗓子似乎被什么哽着：“孩子，大叔谢谢你们啦！”
这个铁人呀真是铁人，他喜欢说干就干。你看，第二天，学校的教室就开工了。铁人把大队仓库里最好的木料拿出来，又请来了最好的泥瓦匠，前后忙了两个星期，就把学校建了起来。
开学第一天，孩子们坐在明亮的教室里，那股高兴劲就甭提了。许多职工和家属，也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教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队长，您给同学们讲几句话吧。”新来的教师对铁人说。
铁人走上讲台，看看眼前这些充满喜悦心情的孩子们，心里实在不能平静，他有许多话要说，可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拿起粉笔，转过身，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两个字。然后，用教鞭点着问：“这是两个什么字？”
“钻井的钻，采油的采。”
一阵清脆的童声，从教室里传出来，飞过林梢，在田野的上空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