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飞
这个夏天来得太早，周慧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夏天就像一个不速之客匆匆赶来。周慧明白，自己隐藏了一个春天的秘密很快就要被夏天揭穿。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没有。把这事想透后，周慧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上班时遇见来自浙江的年轻照相师傅，还亲切地对他笑了笑，把个浙江人弄得心潮澎湃。
王国龙来找周慧了。王国龙和周慧两人今年高中毕业，都没有取得参加高考的资格，提前毕了业。周慧的父亲是商业局局长，把周慧招工到百货大楼。王国龙的父亲是工会主席，准备把王国龙送到部队去。
周慧在百货大楼布匹柜当营业员，正拿着把尺子低头给一个中年顾客量布，一尺、两尺……买布的中年顾客直了眼一动不动盯着弯腰扯布的周慧，周慧的胸出奇的饱满，中年顾客的眼光要把周慧淹没了似的。王国龙见了顾客这副模样，很不高兴，生气地说，你是来买布，还是来看人，看够了没有？中年顾客红了脸，慌张地把眼移到别处，慌张地说，我在看布呢。你看这的确良布，又白又爽手，穿在身上真是凉快。
王国龙你吃什么醋？周慧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看着中年顾客，调侃地说，我好看吧？
中年顾客吃了一惊，半晌，尴尬地说道：好看，像《天仙配》里面的七仙女。
周慧浅浅地笑笑，这一笑就稍稍扫平了几个月来埋藏在内心的惶恐与紧张。
你还真像七仙女，就是胖了点。中年顾客走后，王国龙说。王国龙本来以为周慧听了他的话会开心，谁知周慧一张灿烂的脸却黯淡了下来。王国龙不知哪儿得罪了周慧，只好小心翼翼地说，我家里新买了一台收录机，索尼的，音响效果可好了。晚上我和朋友们到总工会活动室跳舞，你去不？
不去。周慧说。
去吧？王国龙恳求道，我托人从广东带了一盒邓丽君的磁带呢。
你去吧，完了我把磁带送你，怎么样？
那好，你说话算话。听说有邓丽君的磁带，周慧答应了。周慧很喜欢邓丽君的歌，尤其是《甜蜜蜜》，百听不厌。
男子汉大丈夫，说一是一。王国龙说罢兴冲冲地走了，周慧叫住他，不放心地问道，不会有人知道吧。
不会，星期天工会没人值班。八点钟我给你开门，过时不候。王国龙走的时候给周慧丢了个眼色，周慧装作没看见。
周慧晚上没去成。这个夏天的夜晚，周慧的妈妈发现了一个让她无地自容的秘密，周慧怀孕了。一件夏天的粉色上衣出卖了周慧，周慧隆起的肚子让她的妈妈脸色发白，六神无主。
周向东你出来，周慧的妈妈绝望地叫道，出来看看你的女儿，出来看看你女儿做的好事。
当过兵的周向东从卧室出来弄清情况后，抡起右手，一记耳光“啪”地打在周慧脸上，“你怎么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们的脸让你丢尽了。”
“是谁干的？”周向东对着女儿又是一记耳光，“是哪个杂种干的？我要把这个流氓送进监狱里去！”
周慧咬紧牙关不说话，血从鼻孔流出来，也不去擦。周向东还要拿脚去踢，周慧的妈妈拦住了。看见女儿脸上的血，母亲的心忽地软了，说，你要把她打死是吧。又转过身抱住周慧，拿出手绢给她擦掉鼻血，“告诉妈妈，我找他去，做下这样的事，他要负责。”
周慧摇摇头，仍是不说话。再问，还是不说，气得周向东又要打，周慧的妈妈赶忙拦住。“这样吧，”周慧的妈妈冷静下来，说，“明天我们带她去市里把孩子打掉，谁也不会知道。”
“我不去，”出乎意料，周慧却不肯打掉孩子，“就是死，我也不打掉孩子。”
“不去？”周向东找来一根木棒，一棒打去。
“不去！”
“你去不去？”周向东又是一棒。
“不去！死也不去！”
“我现在就打死你！”……
如果不是周慧的妈妈拦住，周向东的木棒还会一直打下去，饶是这样，周慧也在家里躺了五天才能出门。周慧的事风一样在水镇吹开了，周慧的父亲也到公安局报了案，说一定要找出害他女儿的人，这人不是强奸罪就是流氓罪。
高大的周向东忽然变矮了，他和老婆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整天低了头出门，低了头进门。周慧却不这样，昂了头，挺着个肚子上班下班，就是听到风言风语，就是听到小孩子在她身后喊女流氓，她也不生气。有一次，来自浙江的照相师傅跟她说，你很美，有一种伟大的母性美，周慧就开心地大笑起来。
周慧的父母和水镇的人猜测周慧肚里的孩子是王国龙的，可周慧摇头否认了。谁的呢？周慧再也不肯吐露半句。
七月下旬的一天，王国龙到红卫公社向阳大队的高中同学李辉家里做客，走的时候却把李辉给打了。王国龙一副流氓样，是个惹事的精。水镇的人都没把这当回事，只有周慧从此冷淡了王国龙。
这个夏天在水镇来说是个多事的夏天，先是周向东家的女儿不明不白怀了孕，接着王国龙因跳舞犯流氓罪被关进了看守所。
周慧挺着个大肚子到看守所去看王国龙，王国龙说周慧我对不起你，我把他打了，只想给你出口气。王国龙说我也喜欢你。周慧听着听着就流下了泪。王国龙还说周慧你要小心，我没进来时听在公安局的朋友透露，你的事，他们已经有了线索，会向你取证或者要他对质。听到这话，周慧愣住了，沉思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话也不说，站起来走了。
周慧离开看守所时踉跄了一下。
周慧失踪了。随着周慧的失踪，周慧的案子也自然中止。周慧失踪的那天，照相的浙江人也匆匆离开了水镇。
十来天后，红卫公社向阳大队的李辉收到湖海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还收到一张一百三十六元的汇款单，汇款人用的是化名。但看着那铭刻在心的笔迹，李辉嚎啕大哭。
被判刑三年的王国龙记得周慧失踪那天，刮了第一场秋风。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