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林雅纯当着母亲的面把小提琴摔了。
比这更要命的是,林雅纯的牙缝里同时还窜出了一条蛇:变态。
这条狠毒的蛇,把林雅纯自己都惊呆了。
她僵在那里,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母亲瞪大眼,哆哆嗦嗦了好一阵,看林雅纯抱头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斜眼看了一会地上的琴,也不捡,跨过去,抹着眼泪进了妹妹林雅洁的房间。
林雅纯靠在门上,半天喘不过气来,眼泪哗啦啦地流,覆水难收的样子,几乎就是瀑布。林雅纯手抓头发,告诉自己:在这个家里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她会发疯的。
搬出去。搬出去。
这样的念头,林雅纯其实从参加工作那会就有了。可母亲一直不同意。说一个女孩子家,在外边住不安全,况且又花钱。母亲这么一说,林雅纯无话可说了。林雅纯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父亲死的那年她才五岁,她并没有哭,只是害怕,她不能相信一个人睡着后会永远醒不来。为此她害怕一个人睡觉。和母亲和妹妹挤在一张床上直到她上初中。
确切地说,是妹妹林雅洁发病的那一年。那一年妹妹上初一,却偷偷恋爱了,而且是和一个初三的男孩。母亲知道这件事情后,把妹妹狠狠羞辱了一番,说再这样混账下去,将来只配去做妓女,做小姐。
妹妹不甚明白妓女和小姐是什么意思。但她从母亲的诅咒里,意识到了那是两个很脏的女人。奇怪的是,沉默寡言的妹妹并没有被母亲所吓倒,而是继续和那个男孩偷偷摸摸,学习差得一塌糊涂。母亲恨铁不成钢,常常哭,常常骂。直到有一天,妹妹给母亲跪下来,当着母亲的面,把衣服全脱了,她大笑着质问,她是不是妓女?是不是小姐?她是林雅洁。她匍匐到母亲腿边,疯狂地拉扯母亲,要她看看她到底是干净还是脏?
那一刻的母亲,像一片树叶一样彻底被摇落了。
她不明白,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好好的林雅洁,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一个疯子!她不相信。
她大叫:来人,来人。为什么?为什么?
屋里没有一个人,林雅纯学琴去了。
林雅纯常忍不住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成为妹妹?
这个家里,太需要一个男人了!这么多年,里里外外事无巨细都由母亲一手操办,母亲回到家里就是干活,干活。母亲的话越来越少了,目光越来越犀利,像一只老鹰一样的紧紧地看管她们。后来,妹妹病了,母亲就主动上夜班,守着一台油脏的车床,每个月挣那么可怜的几百元钱,母亲容易吗?
这一切林雅纯自小看在眼里,她不愿让母亲伤心。母亲一伤心她就不知所措,以为自己是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因此母亲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让她考哪个大学她就考哪个大学。因此她加倍努力,尽力让母亲得到一点点可怜的骄傲。
按理说,如今自己已成为本地大学的一名音乐教师,母亲该放心了。但母亲都做了些什么?林雅纯想起来就难过。她把自己囚闭在家里。她赶跑了她的一个个男朋友。她不知道她在背后地里都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她觉得,母亲太过分了。凭什么她就断定别的男人配不上她的女儿?
凭什么?她不知道怎样的男人才能令母亲满意。母亲对这个社会存有了太多的敌意。
说好的,今天庞阔蓝到家里做客,母亲也满口答应的。林雅纯上了一趟卫生间,进卧室拿了琴,回客厅一看,庞阔蓝不见了,被母亲轰走了。
林雅纯质问母亲:为什么?
母亲的理由竟然是:庞阔蓝看电视时看女人的眼神不正常。
林雅纯当即把琴摔了出去。牙缝里就窜出了那条歹毒的蛇。
是的,林雅纯一直觉得母亲的心理有问题。可她说不出口。更不知道怎样来和母亲说。母亲一方面是这个家里的皇帝,一方面又是这个家里的乞丐。她把所有的心思都藏着,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们。母亲太苦了!把她们拉扯大,容易吗?她又怎么好去和她作对?
事实上,前些年,隔壁邻居给母亲介绍过一位退休老师,林雅纯认为挺好的一个伯伯,为人随和,说话也风趣。可到家里来过几次后,却被母亲莫名其妙地回绝了。事后林雅纯才知道,母亲是嫌那位伯伯和自己说的话多了,怕将来对自己图谋不轨。
林雅纯为此事和母亲几天不说话。她觉得她越来越看不懂母亲了。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看得如此珍贵,绑得如此紧,不容自己有丝毫的喘息。她已经快三十的人了。难道,难道就因为她是她的母亲?就因为她这么多年含辛茹苦不容易?
林雅纯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了?明明是爱,怎么却总是伤害!
她不清楚母亲的感受。母亲似乎从来不考虑自己。她把自己沉浸在母爱的艰辛和伟大里,一腔热情一如既往地要把她当成孩子,要疑神疑鬼地保护她。而间歇发病的妹妹,就像一个紫黑的幽灵,时不时刺激着这个家庭本就薄弱的心脏。
林雅纯自小就是在这个担惊受怕的环境里长大的,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从那洞穴里爬出来。她抓扯自己的头发,愈抓愈乱,没有头绪。她一遍遍问自己:如果自己搬出去,逃跑了,妹妹怎么办?母亲怎么办?她们可都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人呀!林雅纯泪如泉涌,边哭边想,感觉所有吃过的盐都从泪水里浸了出来。
哭着哭着,林雅纯猛然想到母亲,怕她出事。从房间出来,透过门缝,看见母亲正瘫坐在地上,似乎睡着了。而妹妹,把母亲的衣服扯开了,抱着她干瘪的乳房,正趴在那上面贪婪地吮吸,口含白沫,仿佛婴孩。
林雅纯看不下去了。
她的愤怒被再次点燃。
她抓起地上的琴。琴并没有摔断,只是断了一根弦而已。她疯狂地,像个艺术家那样摇头晃脑地拉了起来。
房间的各个角落很快就被一种恢宏的支离破碎的声音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