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亮
槐花命苦,先后死了两个丈夫,都是结婚不久死的。
槐花出生的时候,村子正飘着馥郁的槐花香。那年,村里正闹饥荒。若不是满树的槐花,全村人真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荒灾。
大概是娘怕过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二十岁那年,槐花嫁到了海边的一个小村子。
槐花出嫁那天,空中飘着细雨,槐枝上细嫩的花瓣在雨丝中静静地开着。
花轿里的空气湿湿的、腥腥的。那一刻,槐花的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槐花丈夫是个教书先生,他是村子里唯一不会赶海的男人。
天有不测风云,槐花结婚只半年,丈夫就得暴病走了。
偌大的庭院,空荡荡,孤灯下只有槐花幽怨的瘦影。夜深时,她总惦念娘家的槐花香。
槐花正伤神地倚着门框,茫然地望着远处。赶海归来的大栓正路过,他从篓里挑了两条大鱼塞给槐花,这是槐花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鲜的海味。
热心的媒婶像条红的丝带,把孤单的槐花和大栓牵成对。大栓憨实,能赶海;槐花勤劳,会种园。两人恩爱地过着甜美的日子。
槐花喜欢大海的浪花,因为它像云朵,又像成簇的槐花。
槐花总想去海上,采一朵细白的浪花。大栓却不依,他说:“女人去不得,大海和魔鬼一样凶残。”
槐花说:“才不呢,大海和孩子一样淘气。”说完,撅起嘴,扭过身去,不再理睬大栓。大栓笑了笑,用手指轻刮槐花的鼻尖,就依了她。
这天,两人正要去赶海。突然,槐花闻到一股怪怪的腥味。这股腥味绝非纯粹的鱼腥,它里面至少含了两成槐花的腥味,那是风雨中的槐花所独有的。
因此,这股潮腥味在槐花的嗅觉里是独一无二的。
“海边没有槐树,哪来的槐花腥?”槐花边走,边疑惑。
大海寂静无声,海空碧然如洗。日光肆虐地射下来,海面涂了一层猩红,像抹了血。
两个人悠闲地坐在船头,说着话,收着网。槐花欢笑着,把惶恐的鱼儿捉进了鱼舱。
突然,天的尽头,现出一条长长的鱼肚白。它像一把巨大的铡刀,贴着海面推过来。
“不好!有暴风!”大栓话音未落,汹涌的潮水已追上来,他急促地把船往岸边靠。突然,一个巨浪劈了过来,正打在船头上。小船一个趔趄,翻了个底朝天。大栓手快,一把抢下船舱里的救生筏,它可是男人出海的救命筏啊!
大栓凄惨地喊叫着,把吓傻的槐花推上了救生筏。小筏颤颤巍巍地驮走了槐花。可大栓只游过了两层浪头,就被掀进了大海的深处。
槐花接连死了两个丈夫,媒婶再不给槐花牵亲了,那是因了八婆一句话。
八婆,人称八哥。她说,槐花只要住在海边,就是“克夫”的命,要想过安生日子,她必须远离大海。她的话像黄鼠狼的臭气,传遍了全村。
这天,槐花到海边看大栓,正巧碰上了同去的二狗。
二狗是个很平实的人。只因脸上长有零星的麻子,至今没娶上媳妇。二狗人虽高大,心却像豆腐,自小就见不得女人哭。那天,二狗瞧见了槐花的眼泪。
第二天,二狗找到了媒婶,要媒婶给他和槐花牵牵线。媒婶大骇,惊恐地问:“你不要命了吗?”二狗没吭声。
“二狗兄弟,要不,给你张罗个别的?”媒婶问。
“我就要槐花!”二狗的话像钉子,字字钉在了桌面上。
媒婶笑嘻嘻地去了槐花家,槐花却凄婉地冲着媒婶摇了摇头,媒婶长长地哀叹一声。
来年开春,海上的鱼虾格外肥厚,男人们都起着早去赶海。
槐花正在家摘着菜,突然,她身子一抖,像遭了蛇咬。继而,她急促地往海边跑去。
槐花望见了成群的小渔船,她扯着嗓子高喊着:快回来!快回来!男人们正急着往篓里拾鱼,哪有人理会她?二狗望见了槐花,急切地靠了过来。槐花大声对二狗说:“我又闻到了那股潮腥味,准要起风暴,你快让大伙靠岸!”
二狗急忙招呼四周的小船,哪里有人信二狗?
槐花绝望地看着海上如织的渔船,心急如焚。蓦然间,槐花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猩红,望见了那个巨浪,听到了大栓的呼叫……槐花跪在了海滩上。她满脸泪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那声音悲天恸地……男人们再不能无动于衷了,纷纷收了网,摇起了浆。
海上的渔船刚陆陆续续靠了岸,适才还温顺如羔羊的大海,瞬间变成青面獠牙的魔兽,它张开了血盆大口。
心有余悸的男人们,跌跌撞撞地回了村。女人们正呆立在街头抹着眼泪。
她们瞅见了各自的男人,全都破涕为笑,挽起自己男人欢欢喜喜地回了家。
几天后,槐花离开了小渔村,她走的时候,手里捧着一瓶苦涩的海水。
槐花走后的第二天,村里的二狗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