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超
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博尔赫斯
来到那个杂花丛生、草木葳蕤的山冈之前,父亲带领全家走过了一条荒芜的道路。
家人原本生活在一个城市的某幢楼里。楼下是终日都不停歇的街道和仿佛走在别人路上的行人。父亲也曾是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中的一个。至于哥哥,时间的抹布快将这些记忆残渣擦干净了:他在我印象里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他每次出门,家里的东西就会少掉一件。那时,母亲的牢骚就会像阴云一样笼罩住整个屋子,一直持续到几天后哥哥醉酒归来。母亲的牢骚似乎统治了家里所有的事情。
有一天,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进楼下的人群中。他站在窗口,盯着那些幽灵一样游走的路人,说:“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他脸上抽搐着,显得极度恐慌不安。
那些日子,我看到他走在街道上像一头闯进人世的野兽,完全不顾红绿灯和疾驶的车辆。
后来全家跟着父亲搬进了一个小城镇。父亲似乎没有在那里找到他的安宁,我们又迁徙到一个小村庄。我们在村庄住了两年,父亲整日出门。有一天,他说:“我找到了一个地方。”我们就出发了。母亲仍然不停地絮叨,哥哥晃晃悠悠地跟着我们走。
我们走进了村外山冈上的丛林。林中的那所木屋似乎早就在等待我们。父亲很高兴,他说有一点不好。他伸手往远处指了指。我看到了一条从野地里穿过的铁路。就在父亲指向那里的时候,一列火车鸣叫着飞驰而过。
母亲摔摔打打地进屋,哥哥依然不断地往嘴里灌酒。而这一切仿佛与父亲无关,他从来不去过问,又好像因此而烦闷至极。漫长的迁移过程使家人对父亲充满了怨怒,他们从来不跟父亲讲话,走在屋里,就像走在大街上。而我则感到父亲很亲切,我们就像骑着战马的骑士。
父亲发现木屋的烟囱太高,山冈下的村人都能清楚地看到。父亲就及时地把烟囱拆掉了一大截。他似乎要与现实世界的一切隔绝。而那条来自外面的铁路让父亲很是不安。每当火车鸣笛经过,父亲就紧闭双眼、捂起耳朵,似乎痛苦不已。可他对此无计可施。那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在林中徘徊,尤其在月光明朗的夜晚。那天夜里,我跟着父亲出去了——母亲那绵绵淫雨般的絮叨和哥哥酒醉中的呓语让我无法忍受。我悄悄地跟着父亲的影子,后来我看见他坐在了一片草地上,盯着金黄的满月。他似乎发现了我,回过头来,我看见他眼里闪着可怖的幽幽的绿光,令人害怕。我不顾一切地逃开了。跑出很远,我回头望去,那个在草地上望月的身体依然静坐着。可那不是父亲,而是一匹孤独的狼的身体。它朝月亮嗥叫一声,阴森冰凉的叫声几乎使我血液倒流。我感到全身的皮毛都在紧缩,双腿几近麻木。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勇气,才抬动双腿,跑回了木屋。
父亲常常以打猎为借口,走向林子的深处,或是去那片无边的荒野之地。
父亲从来没有一杆猎枪,而他总能满载而归。
后来他每次出去都要很多天才能回来。他出门的时候,我隐约中看见他骑着一匹马——而我们家是没有马的。我看到那匹马欢快地朝野地奔去。那是荒无人烟的地方,而父亲策马奔腾时,显得异常兴奋,常常朝天空吼叫。
父亲在外孤独流浪的日子,我一个人坐在山冈上,遥望天边的那片野地。
我对屋里母亲和哥哥的细碎的声音厌恶至极。只要我在屋里,母亲就会不停地指示我为她干些毫无意义的琐事。偶尔叫唤着飞奔过去的火车也让我心烦意乱。我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我跟随着一匹平易近人的狼在一片野地里自由自在地奔跑;另一个我却坐在木屋附近忍受着现实的煎熬。
我恨不得逃离现实的境地,远处的荒野成了我唯一的向往。我感到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坐在一片云彩上。我羡慕起父亲,希望他再次出门时带上我。可父亲每次归来,逗留片刻就骑马离开了。我曾问过父亲,他从哪里得到的那匹马,父亲却对我微微一笑,说:“你会知道的。”
那个雪天,父亲从远处回来的时候,被打伤了腿。他走进屋子之前,我听到了外面的枪声。我冲出去,父亲已经到门口了。我看到他的左腿血流不止。
他的脚下,是从远处延伸过来的一串盛开在雪地上的五瓣梅花。我把父亲扶进屋,毁掉了近处的一些脚印和血迹。一个扛枪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奔过来问,有没有看见一匹狼。他说已经打伤了他的左腿。我以咆哮的方式告诉他从来没见过什么狼。
父亲治好伤腿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步履矫健了。我没有把父亲的秘密告诉母亲,可她似乎已经知道,整日喋喋不休地唠叨父亲被人当狼打的事情。
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了母亲一耳光,母亲的脸上立刻浮起了三道浸血的伤痕。
父亲一声不吭地走出木屋,朝远处走去。
那时,我突然看见木屋外拴着一匹熟悉的马。
父亲对我说:“跟我走吧。”
我欣喜不已,就跟着父亲走了。
我们走过那条铁路,就像走在平地上一样。
天空中弥漫起浓浓的雾,我发现自己和一匹瘸了左后腿的狼走在一起,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父亲。我们仿佛走在另外的世界,走在那个世界广袤的大地上。我激动地跟父亲说着话,可我只听到自己打了一串响鼻。
隐约之中,我又看见自己和父亲站在木屋的门口,可雾揉碎了我的目光,我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