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聪慧
我和妹妹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才意识到,我们不过是两条大蛆。
那天叔走进我们家时,母亲正在厨房里准备中饭,叔眯眼浅笑着,和母亲打过招呼后径直到书房找到了我。我正擦拭屋里的每一样家具。桌上,父亲透过新鲜的镜框用他深邃而清澈的眼光看我。镜框是四个月前从某照相馆买的。
叔在门口站住了,他肯定是先看到父亲,然后走进来给他的哥哥上了一炷香。
“大妮儿,有个事儿想和你商量下。”叔迟疑地开口。
“叔,你说。”我对这个叔心存感激,不仅因为他是父亲唯一的弟弟,而且父亲生病时,叔很是照顾。
“小雷要结婚了。”小雷是叔唯一的儿子。
“好事儿,上次见他只说快了,没想到这么快,什么时候?”我黯然打量一下父亲,小雷是父亲最钟爱的侄子,远胜过对自己的两个女儿。如果他在,肯定会给小雷一个极厚的红包,和他能力范围内能多隆重就有多隆重的婚礼。
“今年腊月初七。”
父亲的忌日在大年三十。父亲不在了,却并不妨碍人世间的岁月流动。没有了父亲,别人仍然过得风生水起,而我们家却永远出现了一个断面。我恍恍惚惚应着,心里一阵难过。
“好事,得好好办办,家里就小雷这一桩喜事没办了。”
“是啊,到时你和二妮儿都去帮忙。”
“没问题。”我心生疑窦,现在刚进夏天,离腊月还早呢。
“是这个事,”叔呢喃着进入正题,“小雷刚买了套房子,在东犹豫区。”我点点头,知道,这是一个高档小区。“二手房,一个老板不住了,要出手,四十五万,我这儿还差点儿……”
我明白了,不过我等叔自己说出来。
“我和你婶子能借的都借了,还差四五万,你看看你这儿——”叔不敢看我,也不敢看父亲,坐在椅子上,冲我只是抬头瞄一眼,又瞄一眼。
我望见病房外一只裹了腊月寒气的手,当着众人及护士的面递给我一万元,不,是两万,分两次,在不同的时间。那时候父亲住在ICU,透析加呼吸机,每天一万五千四百二十九元。生命指数平稳时少,各种数字线条烦乱时多,妹妹全心注意的是主治医生进出ICU时的脸色,我同时注意的还有每天发给家属的账单。
“孩子,家里没现钱,不多,过几天你婶子从外地回来再拿。”我眼里满是泪,一滴两滴,热辣辣的,掉在钱上。那时候我说啥也不避讳叔,包括对母亲没有照顾好父亲的不满。
“要不是急用,我也不找你,都是自己家的孩子,可卖房子的老板给了最后期限。这个房子小雷和他对象都相中了。”
我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像九月绽放的月光。我说:“没问题,过两天我给您送去。”
叔走时,我只送到书房门口,他要我止步。他穿过走廊的腿像只放下包袱的兔子。
我给妹妹打了一个电话,她十五分钟后回家。两个人跌坐在父亲两边,相顾无言。
小时候我和妹妹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拿着一面镜子反射阳光,炽白的光束在院子里飞跃,叮在树干上,叮在对面的墙上,叮在母亲的花衣裳上。世界就是那道光,世界在我们的眼里都是亮光光的,妹妹小疯子一样扑着追,笑得哈拉子像线一样,淌在衣服上。只是后来妹妹不喜欢我了。她讨厌我的强硬,完全站在唠叨的母亲那边。小时候我们一起玩游戏,过家家,我带着她疯跑的记忆,都被后来日渐长大的日子埋没了。
望着妹妹,突然发觉短短半年时间妹妹和以前不一样了,齐耳短发的脸上,有一种以前从来没有的刚韧表情。我们静静坐着,有风从我们身体里穿过,冲击成一个风洞,耳朵里只听得到呜呜的风声。我们同一个耳孔。
“凑。”“给他,不欠他人情。”我们异口同声,咬牙切齿。
我们为我们难得的默契笑了,一时又不约而同掉起了眼泪。父亲站在桌子上笑我们,笑得很是淡然。
母亲做好饭在厨房里喊:
“大妮儿——”
“二妮儿——”
我和妹妹正沉浸在自怜、无助、相依为命的感伤里,谁也提不起兴趣答应。
母亲走进书房,她问我,却面向妹妹:“你叔来咱家是为什么事?”随后她不等回答,自顾抱怨:“我成没用的人了,啥事也不和我商量了。”
我恼火地冲口而出:“人家当然是不愿意直接得罪你了。”
母亲盯着我,我偏不说。这些年和母亲的战争没从止,似乎从我记事起我们就相互敌对,相互不喜欢。她从来没有表扬过我,抱过我,而妹妹从一出生就是她心肝宝贝,比妹妹大五岁的我理所当然是妹妹的保姆。
“叔来是要姐还账。小雷结婚要买房子。”妹妹向我使眼色,一向温婉的她示意我注意说话语气。
“啥?你爸刚死他就来要账?”母亲不相信地重复,脸上有种受到意外打击的惊恐。
我心一软,放低声音,镇定地说:“还给他,明天我从同事那儿借点儿,医保报销的那部分也快能取了,够了。”
“不给他,良心让狗吃了,人死尸骨还没寒就要账,这不是欺负孤儿寡母,我骂他去。”母亲气急败坏地冲出门。
我和妹妹拦住她,和她讲,咱家没那么惨,一时紧张点儿,三个人都有工资呢。我给母亲交实底,父亲除有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费用外,临走清醒时曾单独告诉我一个存折。当然,这是我随口一个善意的谎言。我母亲很难安抚。
而我累了,想不出更有效的方法。
母亲眼泪汪汪望着我们两个,像个没主见的孩子。妹妹不由自主拉住我的手,我也拉住她的手,好像多年前我们在一个打雷的夜晚做的那样自然、亲密。我们母女三个,坐在父亲的遗像前,像同病相怜的姐妹。当我们是个体时,我们很孤单,当我们合到一起,我们不再是三只无用的大蛆,而是父亲面前一滴白色的眼泪,像水一样柔软,比水晶还要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