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邪
最初发觉他,是在盛夏的一个午后。
那天中午,荫在难挨的闷热里等候一个人的到来,结果不期而至的竟是一场突然降临的雷雨。雨停后,荫走上阳台,她一面不住他探身向下张望,一面看着眼前这棵小白杨刚好与栅栏比肩的小树冠。经过雨水的一阵暴袭,荫发现,这一树碧绿的叶子是那样的洁净秀气和赏心悦目。而令人惊异的是,就在这小白杨的尖顶,居然有那么两片仿佛刚刚抽出的娇嫩卷曲并且带着茸毛的新叶!荫禁不住俯身伸出纤纤的手指,可怎么也只够着这小白杨与栅栏靠得最近的一片叶子的尖角。荫就是在她的手指一次次都只够着那片叶子的尖角却对它奈何不的当儿发觉这个男人的。
荫发觉这个男人的时候,男人正坐在斜对面那幢丑陋不堪的公寓楼的一个三楼或者四楼的阳台上。这个男人坐在那阳台上,原本没有什么的,但是荫的眼力很好,荫的阳台与这个男人的阳台中间虽然隔了街道工厂的几排厂房,相距不是很近,可荫还是能够肯定,这个男人正在盯着她。并且,荫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个男人的目光,似乎一直在她的手指、脸蛋和令人害羞的胸部之间来回移动。荫有点生气了,她最后气呼呼瞪看了他一眼,一扭身进了屋子。
但是第二天清晨,当荫像往常一样走上阳台开始晨练时,又发现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用几乎与昨天相同的姿势坐在那阳台上。荫又一次感到他的目光开始在她身上肆意游移,使她的身上像爬上了一群蚂蚁一样的难受。荫满脸通红,也立即开始对这样一个讨厌的男人有了从未有过的恶心的感觉。
荫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她自幼学的是舞蹈,现在她在一所学院里教的专业也是舞蹈。每天,她在她的学生面前展示的就是美的肢体造型、美的肢体语言、美的内涵和美的韵律。但她觉得这个猥琐的男人对她的这种窥视,却是一种猥亵。而更令荫生气的是,荫还想到,自从初春时她们一家搬到这里居住开始,她每天清晨都要到阳台上晨练半个小时,很少间断。这个躲在那幢丑陋不堪的公寓楼的向北的阳台上,躲在那个不易让人察觉的阴暗角落里的男人,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窥视的?
荫感到厌恶,真的很厌恶。第三天、第四天,荫一走上阳台,不管是清晨还是黄昏,这个令人厌恶的猥琐的男人总是坐在那里。
于是,荫从此不敢再在阳台上晨练了。她像害怕看见垃圾筒边经常碰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耗子的死尸一样,躲避着这个男人。她把晨练安排在自己的卧室里。她也绝少上阳台。有时偶尔走上阳台,一看见坐在阳台上的这个男人,她就忙不迭地旋即扭身躲进屋。
荫发现这个男人很少在阳台上出现,直至不再出现,大约是在深秋的那场持续多日的阴雨之后。他终于挡不住日益刺骨的北风了,荫想。不过荫已经习惯在她的卧室里晨练了,再说,这个男人或许会在阳台内的窗边继续这种窥视,也未可知。
冬天来临的那段日子里,荫对这个男人彻底忽视了。因为随着冬天的来临,一场彻骨的痛楚同时也降临在了荫的头上。在这个冬天里,荫已经很少晨练,也几乎没有上过阳台了。
隆冬的腊月,荫只身到了北方的那座城市。荫不知道为什么会去看那个画展。也许是小时候,荫有过一个当画家的梦想,也许,仅仅只是凑巧路过吧。
在那个展厅最幽暗的一角,荫看到一幅尺幅很小的画,突然呆了。这幅画画了一个阳台,阳台边是正与栅栏比肩的小小的树冠,树冠边有个绝色的女子。这幅画就叫《阳台》。
那座北方城市的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那个展厅最幽暗的一角,渐渐地,愈来愈多的人注意到,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在不停地流泪。但是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女子不停抽泣是由于那幅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画,是由于那幅画旁边,被特别贴上的那位早已被病魔夺走了生命的青年画家的一张字迹潦草歪斜的小笺——“我知道,这将是我的最后一幅画。有很多次,我想自己恐怕无法完成它了,这样想着,我的笔总是禁不住颤抖得厉害。然而,我终于完成了它。我很想说,这是我最好的一幅画。我画了阳台,画了小白杨,我画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我只用了寥寥数笔,但是在她身上,可以说,每一根线条,我都画了一千次、一万次。感谢那些最后的日子里这个在我的视野中亮丽的女子,她使我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了却了一桩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心愿,而再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