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多年以前,我在乡下度过整整一个夏天。那时我刚刚遭遇了一场挫折,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去男人那里打牌。村子里总有些闲人天天凑在一起打牌,几张毛票捣过来捣过去,直到捣成碎纸片。那时我和男人,都是这群闲人里的一员。
那天我们在男人那里玩到很晚,平房上扯一个灯头,一副破旧的扑克牌让几个男人争得面红耳赤。男人年幼的儿子先是在一边玩耍,后来困了,便躺在竹席上睡着了。男人一边与他们争论一边不时看一眼儿子,说:“你们能不能小点声?”
男人独自拉扯着儿子,生活很不容易。妻子在两年以前与他离婚,因为他的不求上进,更因为他的残疾。男人从小就残疾,他只有一条健康的腿。残疾是这样一种事情,时间越久,他身边的人越会感受到残疾带给自己的不便和不幸。也许男人的妻子,就是这样。
牌局结束,几个村里人很快离去,我和男人却仍然为刚才的牌局做着世界上最无聊的争吵。终于,我起身,准备回家。
男人这才注意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的儿子睡得正香。
男人拉住我,说:“先别走。”我问:“还有事?”男人尴尬地说:“能不能帮我把儿子抱下平房?”
我们在平房上打牌,平房就是厢房,很大,平的房顶,围了栏杆,屋内用来贮草,房顶用来晒粮,有台阶通往房顶,很陡。男人可以一个人上下平房,但是,他绝无办法抱着他的儿子走下台阶。
“你可以叫醒他。”我说。
“不要吧!”男人看着儿子说。“他睡得那么香,白天他疯玩了一天,很累,你帮我把他抱回屋吧!”
我答应了男人,照他的嘱咐,我动作很轻,生怕将他的儿子惊醒。男人先我下了平房,动作迅速得让我不敢相信。当我抱着他的儿子进屋,他已经为儿子铺好了被褥。
“把他放过来,尽量轻一点。”男人对我说。我看到,他粗糙黝黑满是胡须的脸上,突然多出几分柔软的表情。
“谢谢。”他向我致谢,并将他一直力争的几张毛票塞给了我。
他是农人、粗人,没有文化,不懂文雅。之前,我从未听他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说过“谢谢”。当然很多时候,我相信他的心中也会有感激,但是他不说。然而那天,为了他的儿子,他竟说出了那两个字。我看到,说完,他的脸飞快地红了一下。
我重回城市,很多年没有再回老家。前些日子回去,听别人说,他几年前就带着儿子进城了。我问,不再天天打牌了?答,早不打了,说是为了他的儿子——儿子长大了,尽量找个好一点的学校。问,可是他靠什么生活?答,摆了个修鞋摊,就在百货大楼对面。
那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路段,几乎每一天,我都会经过那里。可是,我从未留意到,在某个角落里,他的鞋摊摆在那里。城市里,纵是最熟悉的两个人,纵是每天擦肩而过,也很难发现对方的存在。
我开始敬佩他了,为了儿子,他不仅学会了以前未曾接触过的修鞋,还戒掉了伴随他大半生的赌牌。仅凭此,他便是一个伟大的父亲。
回到城市,我很快找到了男人。他正在专注地修着一双鞋子,他比多年以前苍老了很多。
晚上找了一家酒馆,我们喝下很多酒。喝酒间男人喊来了他的儿子,儿子已经长得高高大大,正在这个城市读着大学。儿子对我说他的功课很忙,所以很少过来看他的父亲。
“还记得我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毕竟我离开老家已经很多年。毕竟我离开时,他还那么小。
男人很快醉倒,歪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我与他的儿子碰杯,借着酒兴,我说:“你不经常来看父亲,不仅仅因为功课忙吧?”
他低下了头。
“因为你父亲是残疾人。”我说。“还因为他在最繁华的路段修鞋,无法向别人掩饰你有一个残疾的父亲。你靠他赚来的钱读大学,却不想与他亲近……”
“我没有。”他急忙辩解。
我笑笑,然后,给他讲了多年前那个故事。我说你肯定忘记了,但是我不会忘记——我们刚刚争吵完,他便求我把你抱下台阶,抱回屋子——因为这件事,从他的嘴里,我第一次听到“谢谢”……
他的儿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起伏难定。他扭头看一眼父亲,父亲搂着酒瓶,睡得正香。
夜很深,男人仍然没有醒来。我去门口打出租车,回来,愣住了。我看到他的儿子将男人轻轻抱起,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桌椅,出门,走向出租车。看到我盯住他,他笑笑,解释说,父亲累了一天,又喝醉了,不想扰醒他……
那天他一直将父亲抱上出租车。出租车停在公路的另一侧,那段路,他走得并不轻松。他以为怀里的父亲仍然熟睡,可是我知道,他的父亲,其实已经醒来。当他的儿子迈过花坛,我分明看到,黝黑、粗糙并且残疾的男人,从眼角悄悄滑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