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老是来一些老头子,穿得气宇轩昂,屁股后面还跟着个身段阿娜,脸蛋俏丽的女人,惹得厂里的一帮色狼不惜放下手里的活儿注目翘首的观看。我想大厂就是安逸,有老板看得起,比起原来的鸟不拉屎无人问津的作坊,真是天上人间。只是,那些人来得越频繁,黄关心的眉头就皱得越紧。我明白,黄关心虽然不是什么严厉的人,但绝对不呆板,甚至有些老顽童的作风。
黄关心喜欢玩监控,在老作坊就安装了几个探头,三百六十度全天候的观察每个角落,并且都是录下来在内存卡的,没事就调出来瞧瞧,见谁上班玩了会手机就叫进办公室臭骂一顿。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喜欢抽烟——那种放下手头活坐着抽烟,被黄关心瞧见,历经半个小时的对他的劝导吸烟的坏处和对工作的不认真,新来的受不了了,撒手就走。
还有一次黄关心新养的小狗带链一齐失踪,他播放了当日的视频,见一男子拉着铁链做大风车样的动作摔狗,他见那动作滑稽残酷——快进之后,就拿到网上,引来不少关注。至此,黄关心对监控更是津津乐道。
还有一次,一客户的宝马在厂门口的最宽广的地方倒车,撞到了立着的台虎钳,客户大方不予计较,黄关心碍于客户的面子说要教育人,把所有人都叫到办公室打开录像,结果发现这乱放台虎钳的人正是他自己。当然这些都是趣话,一方面黄关心是事儿实在太多,新鲜感过了就没那么热衷了,并且没有那么多的空余时间。另一方面,黄关心又见厂里人都没偷懒,认为监控没有必要,主要是监控工伤事故。不过这是黄关心的玩心可见一斑。
黄关心更喜欢玩老鼠。厂里鼠患成灾,养的猫只知道吃饭不知道管鼠,黄关心便买来所有的扑鼠工具,像李时珍尝尽百毒一样,用了种种法子厂里依旧是老鼠们的乐园。有一次发工资的前夜,黄关心提了几万现金在办公室,次日现金不翼而飞,黄关心在家里翻箱倒柜,竟然在角落里发现了那些钱,正完完整整规规矩矩地被老鼠铺成温暖的窝,里面还有鼠仔,奇迹的是那些钞票都没有少过一张。黄关心出了一身冷汗,发誓见鼠必灭。活捉了,就把它放进铁箱,用大锤奋力敲打,直到老鼠目光呆滞麻木了便将其放入车床的主轴孔中,封堵了两头出口,车床开至每分钟三千转,半分钟后停下,那些个老鼠口吐长舌,双眼凸出,晕死了。
黄关心最钟爱射击,没事就掏出办公桌的抽屉里的弹弓,经常在厂门口置酒瓶一排,练习手艺,别说,准性还甚好,命中甚高,他经常给工人吹牛说这功夫是他打小就练来的,那时候家穷,想吃肉,他就拿着弹弓就到武夷山扫荡。有一次大师傅同黄关心在网上查标准的弹弓材料,无意间看到弓弩的广告,俩人趋之若鹜,人手买了一把,试用,发现威力强大,堪比手枪。于是经常同大师傅练习打靶。不料一日,靶子后面睡着一条牧羊犬,被黄关心误射,人家主人扬言要报警,黄关心考虑后果的可怕性,被那主人狠狠的宰了一笔。然后,又气得的只有把钢努拆卸打包,统统库存起来,敬而远之。从此黄关心独爱弹弓,并教导工人千千万万不要做非法之事。
所以,最近见到他由衷的面露难色,我明白黄关心是碰到搬厂后的困难了。
果不其然,一天下午,一大卡车停厂门口,我爬上去一看,全是我们厂生产出来的成品。传说是不合格的,我们就都纳闷了,发电机高端盖明明是车削之后全在公差之内的,国企那帮傻子怎么回送回来,他们的质检偏偏说我们的都是超差的,要不就是内径太小要么就是直接报废。
当天黄关心红着脸坐在办公室,一言不发,出这么大的事情我估计不光这业务的要泡汤,还得接人家的索赔函填损失,面子的问题就不要说了,搞不好就得倾家荡产。
中午我没有睡觉,跑到办公室,告诉他:“你莫不是没给质检红包?”
黄关心面露难色,说:“曹飞啊。这个潜规则都做了。他们质检每次下来观察的时候,那大中华是一条一条的塞,红票子是几张几张的递。”我感慨到,这几年头就只有国企的领导最喜欢见到大中华上面的华表和人民币上的国徽和毛主席,真是不忘国恩浩荡,他们身上永远存在着国之图章,真是忠心可敬。他又说:“如果没有这样做,我估计这打回来的会更多。你看看那一车零件。以前0。01毫米的他们都没有提了,现在倒好拉下来的误差都一毫米了。”
我说:“不会吧。立车上大师傅做的时候我们都坐了严格的质检的,每次出货前你都检查过的。这是冬天啊,你要说夏天四十度的温暖有一毫米,我信,但是……”
黄关心马上拿着一米的内径千分尺,带着我来到高端盖前,一测,那质检算是长了眼睛,一个零件的内径超出了半毫米,我又改变了姿势对角测量这回内径却小了半毫米,是椭圆。我大叫不好,这零件当起了陈冠希,台上衣冠楚楚台下禽兽不如。
我也知道这么大的零件还是焊接组合件,必然要先粗车,然后再一一精车,无不按照国际惯例来做,就算有热缘,也还有公差管着,一毫米,这明明就是错误。可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扪心自问,没有犯专业的错的。
我说:“会不会是上面的工厂卸货时太粗暴,发生激烈碰撞,变形了?国企的人都养尊处优你懂的。”
“绝不会,他们厂里的人都知道这是组合件容易变形,懂得这是精密件,已经很小心了。”
这时我看到高端盖上的一个钻孔的毛刺还没有清除,那钻孔是李娜打磨的,一定是陈云杰那厮在旁边骚扰她分心了,或者到了中午饭点手工了下午回来遗忘了,不过这点真的无关紧要。猛然间我开窍了,这世界除了热缘能改变钢铁的形态外,还有密度,那是另一种改变已定尺寸的原因,这是工艺问题,这不是错误。
“黄师傅。我们可以先粗车,然后再打磨,钻孔,精车,那么如此就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证精加工后的性状稳定。“
“你的意思是把精车留在最后?那么那样搬来搬去,不是麻烦?”
“不能为了方便。做机械可能有的懒不能偷。”
黄关心将信将疑,不过他这人有个好处,别人说了不论对错他要试一试。
当天下午一帮人都被勒令放心手头的一切活,全部停下来站在车间里,听黄关心诉苦似的开会,然后看大师傅粗车,我改工桩,陈云杰钻孔,张馨雨打磨,最后再还给大师傅精车,我们表演了一下午,当一群人围上去检测尺寸的时候,那表情比新中国试爆了原子弹还高兴。
自此,工厂顺利,黄关心天天挂着个笑脸,又做回了老顽童。
不过话说回来,老顽童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玩,除了陈云杰,大师傅和我,他一概对其他人不尽全信,许多事情他都要事必躬亲。
厂里来了不少人,有新手有老手,见一个个陌生的面庞黄关心是又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厂里能吸引那么多懂技术的人才,愁的是来的人要不就伤自己要不就伤别人要不就伤工件,总之是伤不起。
某青年来厂里求职,声称自己是某大学机械专业毕业的,口里全是专业术语,侃侃而谈,指手划脚,听得黄关心是五体投地以为高手,叫他次日上班。第二天,那人到来,站钻床边不走了,原因是啥?钻孔简单,黄关心取了钻头叫他砂轮那边磨,那人愣头愣脑握着个钻头瞧个不停,不知道要磨什么地方。十分钟后,他打开砂轮机,双手紧紧握着钻头于腹部,用尽全身的力量把钻头往飞转的砂轮上压,危险发生了。钻头在砂轮的带动下如同子弹样,钉进了他的体内。众人见状赶紧叫打了120,热闹了半个村庄,至今那人的血印还涂在墙上,黄关心说,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难以想象。
所以黄关心喜欢老手。因为老手马上就能上机床,不用多说。还是某一次,某国企下岗工人过来看厂,黄关心陪着介绍了半天,发现那人做了十年,口气甚大,架子摆的比黄关心还高,并且有种携技居奇的的傲态,黄关心大喜,以为有货,会是第二个大师傅。次日来上班,那人直接奔着陈云杰做的大风扇而去——大风扇是由多块钢板并组焊接成的,车削时变形大不说,还会震动,总之难度较大。那人做做停停,敲敲打打半上午,黄关心回来却不见他的人影,人去床空啊,定眼一看车床旁边摆了一堆报废的车刀和报废的风扇,并且主轴箱还有着异响,揭开观察齿轮都打坏了。那人逃跑了。为此黄关心急的捶胸顿足,大骂,国企的猪都是偏科的菜鸟。
伤不起太多了。黄关心经常穿着工作服,混迹于工人中,同着员工一起干,他经常说:“我有时候都感到我自己不是老板。”并叹这一口长气,一脸倦意,眼里满是血丝。他舍得干,挤出点时间要么在辐射闪烁的弄电焊,要么就是细致入微的检查工件,要不就去在电脑前计算到天明,那劲儿堪比劳模,不,是劳神。有时候我们工人在一起瞎掰的就说;黄关心就同牛一样,同时有人说他不懂用人,有时候当他面说,他也不生气,但是他就是喜欢那样。但是我作为我自己,我身处他的工厂,我觉得甚幸,足够。回想起我的那个总是流恋于各种夜场的表哥,“一个在住太阳上面,一个住在月亮后面”。
当然这种甚幸和足够并不光表现在老板的精神面貌上。更体现在老板娘对伙食的千挑万选和精益求精上,这种精益求精并不是要挑选奢华的意思,而是要吃得全天然无公害。老板娘自从从厨房里解放出来后,成天关注一些八卦政治天文地理健康饮食。尤其是饮食健康,那时黄关心尚未搬迁,陈云杰和我经常在桌子上吹嘘遇到刘老板的那些事,害的老板娘上菜市场都不敢下手买菜,总是疑云重重的,风声鹤唳。
经常的她拎着袋子在你旁边问你今天的豆芽有些肥会不会是尿素的,鱼没有蛋会不会喂了避孕药,肉买得太瘦了是不是加了瘦肉精,云云。她也老是说人们活在当下口口都是毒,要寻个无毒的比当年的小地主吃口肉都要难。活着健康着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搬厂之后,老板娘当起了农夫,在后面地里开垦,挖地,种菜养鸡,一部分算是自给自足,当然这样一来工人也跟着沾光。
总是说黄关心的饭是随意吃的,就是你某天休息,你也可以随随便便的端着碗来蹭饭,黄关心二话都不会多说一句,还招呼你吃好。有如此老板,算是身处他乡的我的一种福分,我管这种福分叫做归属。
但是,我又一种感情却无法归属,它在这个厂里,它就归于这个厂,仿佛只有我愿意,它就是我的,信手可得,却羞于获取。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怕被人发现,所以我将它遮掩,我鬼鬼祟祟,猫手猫脚。
我总是看她,我总是对她惊鸿一瞥,一眼,我就会倾心,我上瘾了,我像是在吸食大麻。她就在我的身边,当她同我说话时,我总承受不了的高兴,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我都视若珍宝,那样我会无比高兴;但是这之后她总是在我认为要接近的时候,对我默然,毫无快乐的惯性在她的脸上注足,我们身份未明,我是那样的坠入冰谷,一落万丈。我们只差那么一点了,我认为,丝毫的距离,便是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