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郑融没有做饭,根源带她到西餐厅吃牛扒。她觉得父亲的心情不错,理了发,还换了领带。她想也许他找到喜欢的女人了,并且有结婚的打算,今晚可能要向她摊牌。她一向把自己当成家中的女主人,突然之间多了一个,一山难容二主,她心中不是滋味。
然而,父亲说的是另一件事,是生意,他瞒了很久,黄正元拿到钱后就去了菲律宾,今天打电话说开采金矿的前期工作非常顺利,所以他再也忍不住了,要告诉女儿这个消息,他渴望看到她雀跃欢欣的模样,像其他小姑娘一样无条件对父亲崇拜,为父亲喝彩。他的女儿太严肃了,太成熟了,太世故了,她为他理性地研判很多生意的细节,的确对他很有帮助,她也因此而“才”大气粗,某种程度上剥夺了他做父亲的快感,这几年生意寡淡,没有起色,她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让他觉得既愧疚又难堪。这一次他将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不仅打给自己看,还是打给冯希援看,更是给女儿看。
但是女儿的脸色除了在他刚开始述说时晴朗了一下,之后便是越来越阴沉。那块牛肉在她口中咬了很久,她发现自己很难咽下去,但是又不敢吐出来。
“黄悦一周都没来上课了……”黄悦是黄正元的儿子,郑融的同学。
她看了一眼父亲的大哥大,还是选择跑到餐厅角落里打投币电话,这过程中,她终于把那口牛肉吐掉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回到座位上,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叙述:“黄悦家没人接电话,我认识他邻居的小孩,她说黄悦和他妈一周前搬走了,房子也卖给了亲戚。”
郑根源抓起大哥大拨电话,黄正元的声音传来:“根源……”
郑根源稳了稳神,道:“我想问问……。”话没说完,电话断了。
“信号不行。”他摇着电话。
“他听到你的呼吸声,好粗好急,便晓得你知道了,说明他有多心虚。”郑融说。
“我要去找他。”他腾得站起来。
“上哪儿找?”
“菲律宾。”
“根本就没什么劳什子金矿,从头到尾他都是在骗你。”
“不会的,不可能……”他冲出门去。
接下来三天,郑融向班主任请了假,学校请假制度很严,但郑融向来很乖,且那个家长签字毫无破绽。她一步也没离开过家门,白天昏睡,整晚想事情,饿极了就吃点冰箱里的食物充饥。
第三天,敲门声在这个空寂的房子里响起。很久,她才打开门,青砾看着她,他的眼里都是血丝。
“你没有病对不对。”
“对。”
“是因为讨厌我,才不上学的吗?”
“……是吧。”
他的心像被人用力捏了一把:“……好吧,我是来告诉你,我要出国了……”
“那就没人烦我了。”她把脸别开。
“……不对,你喜欢我的,是不是,你口是心非……那天,我们接吻,我感觉到了。”
一股热血涌上她的头顶,她要爆炸了:“……我把你当成了别人。”
“别人……是谁?”
“……”
“说不出来吧,你在撒谎。你这个自卑的女人。”
“冯希援。我以为是他……”
“……你在说什么……你不觉得恶心吗?”
沉默。
他打量着她的小半个脸,因为她把脸快扭到背后去了,所以他只能看到一点皮肤、一个耳朵和一段脖子,却给了他很多很多的慰藉,他的怒火平息了下去,他最后一次很求她:“郑融……”
她是他唯一留下来的理由,可是她比不化的千年雪还冷,甚至还挪动了半步,用整个冷冰冰的背对着他,拒他在千里之外,因为他骂她恶心,使得她的心碎了,因此必须用更大的力量来回击他,让他更疼痛,她才能活得下去。
最终,他心中的一缕希望之火熄灭了。
郑融站了很久,她有些怀疑自己有一刻失去过知觉,但是没有,她还是好端端地站着,站得那么直,那么挺,像一把锋利的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孤独像一张大网悄悄地袭来,把她罩在里面。她回过头,看到身后空空荡荡,打开门,一道蜷缩的身影从角落里弹起。
“青砾……”她惊喜万状地叫了一声。
但那是个陌生的男孩子,又高又瘦,却长着一对又黑又大的眉毛,像电视剧里的天师钟馗。
“你家是不是姓郑的……”男孩问。
“不是。”她果断地关门。
他扳住门。
“你干吗?“
“我找姓郑的,我的妈妈和爸爸被车子撞了,现在医院里抢救,妈妈想见一见姓郑的人。”
“你妈是谁呀?”
“庄月姣。”
“……这家人已经搬走了,你不用找了。”她砰得关上门,一时间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地上。
晚上,郑根源回来了,他疲惫得像一摊泥巴,在沙发上躺了一个小时,总算有力气坐起来,他没有讲这三天的事,而是直接告诉女儿,黄正元跑了,自己将把厂子交给冯希援。他渴望这件事早点结束,渴望在女儿的眼睛里找到同情和怜悯的眼光,渴望和她拉着手、抱一抱、说点柔情体己的话。
可是女儿愤怒地站在那儿,攥着拳头,像一只可怕的小狼。
“必须把黄正元找出来,不能便宜了他,我记得他曾经说一个地址,是他陕西的老家,我们去找一找。”
“不要找了。”他大喝一声。
女儿被吓得一哆嗦,同时她的委屈和不满更盛。
“阿融……这件事就算了,过几天你的心情会开朗的。”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就不会这样了。”她的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你太傻了。”
“我是你爸爸,我要你听我这一次,你必须听。”
“我不听。”
“你不听也得听。”
“你不对我为什么听。”
“我是你老子。”
“那又如何。”他跳起来,扬手打了她两巴掌。她眼冒金星,但是没让自己倒下去。
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女儿不见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望和痛苦过,并且超过了失去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