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船刚刚在马赛港口处的码头停稳时候,就看到他正在与一位码头管理官员站在一起,正向港口处张望。就在他的目光转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胸膛里那颗本还由于暴风雨的原因没有恢复正常、还在狂热不已地跳动的心脏一下子就变得冰冰冷冷……
我走下船,拿着那个之前他递给我的羊皮卷和一个牛皮的小袋子走到他的面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地开口说话,我听见到自己冷漠之中带着一丝紧张的颤抖的声音:“艾伦教官,我已经完成我的任务了。”
对于我的话,他则像是一个对任何事情早就了如指掌的人一样,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与兴奋,只是一边接过我递过来的东西,一边迅速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我,依旧是礼貌中带着疏离的声音,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那么恭喜你,苏曼戴莉。你已经被马赛海事学院批准毕业了。”说完转身就离开了——这次的见面,我们两个人就像是在按照特定的程序履行一种公务一样,没有任何的激情或不舍。
我慢慢地、绝望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或许,我们两个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次相见了,我们就像是海面上匆匆而过的海风,快速地擦肩而过然后再不相见——艾伦教官,我这辈子都会永远想念的人……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转过头,不敢再去看他径直向着海事学院走去的背影——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海事学院了,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
我毕业了!没有我的那些旱鸭子一样的同学们在毕业的时候搞的那些隆重却又可笑到跟马戏团的表演有一拼的仪式,也没有人为我举办那些看似热闹实际烦琐得要命的欢庆晚会,只有一张证明了我已经从海事学院毕业了的纸和他——我海事学院的教官艾伦·戴维拉斯的背影。
我的心彻底地冰冷了,甚至比在暴风雨之中还要绝望的情感慢慢地涌上心头……或许,我们以后只会存在于彼此的记忆之中了,而这份记忆将随着大海当中那些海浪的涌起,会被洗刷、被褪色,直至被彻底地埋葬在海底,因为我们从此将形同陌路……
我没有告诉艾伦教官,就在那个装着毕业考试任务物品的牛皮袋子里面,有我送给他的一份礼物,那是用大海当中一种很罕见的小贝壳儿做成的项链,听老卡诺基亚说,那种贝壳是水手们经常带在身边的,用来向海神祈求平安的护身符!但是,我想恐怕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送了他这样一份礼物,因为他很可能都不会打开那个袋子看上那么一眼……
站在马赛的港口码头上再次闭紧了自己的双眼,我害怕只要一睁开眼睛,眼泪就会流出来。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一个小女孩儿一样流眼泪了,因为从接到毕业证书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被承认了的、可以自由地生活在海上的船长了。
“真正的船长不会流眼泪,因为那些泪水都已经随着暴风雨离开了”——脑海里不知不觉又响起了很久以前父亲常对我说的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又开始恍惚起来,从港口那里吹来的那带着潮湿的咸腥味儿的海风,就像是小时候记忆里那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一样,它轻轻地抚摸着我一头棕栗色的长发,温柔小心得像是在守护着什么宝藏一样。
……爸爸,我真的很想念你!
我承认自己是个怀旧的人,记忆里那些已经显得有些老旧的东西总会让我觉得难以忘怀。不过,我想从今以后我就要学会忘记以前的那些事了,把老旧发黄的记忆锁到心底最深处。从今天起,我要将自己放逐给辽阔无垠的大海,在那里去找寻自己真正的归宿,而海事学院里的艾伦教官也将成为一个随风而逝的记忆……
不同于我那些早已提前毕业的旱鸭子一样的同学们在毕业时举办的庆祝活动,我的毕业庆祝活动既不是跟别人跑到海边去手拉着手为那些水手们唱着那种幼稚的赞美歌曲;也不是去城里的教堂那里,透过窗子守着一整个夜晚看那些根本就没什么可看的星星;更不是象征性地坐着别人的船在港口附近的海域平平安安、无惊无险地转一那么圈儿——我的毕业庆祝活动就是在酒馆里与那群粗鲁豪放的水手们猛灌烈酒、放肆地高唱一些古老的专属于在大海上生活的水手们的歌曲,直至我被那些一杯杯不断递到面前的烈性酒灌醉到人事不知。以至于最后被灌倒的我是怎么样醉倒、怎么样睡到床上去的、又是哪个人这么好心地把我抱到床上的一切事情,我都全然不知不觉。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在毕业狂欢之后的第二天在学校分给我的那间小小的宿舍里醒过来的时候,酒馆老板的女儿叶莉亚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她平时经常穿着的那身大红色的裙子不见了,现在的她穿着一身白色的亚麻衣裙,两只眼睛红肿起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地悲伤。
叶莉亚在摇醒因宿醉还在头疼的我之后,告诉了我一个非常可怕的消息——老卡诺基亚在昨天晚上去世了!
这个消息就像大海之上那无情的、可怕的暴风雨一样鞭打着我酒醒后还有些混乱无序的神经,我咬一咬牙挺住头疼的感觉,胡乱抓过放在一旁的衣物,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之后,跟随着叶莉亚跌跌撞撞地像疯了一样地跑向码头。
我真的真的很希望叶莉亚告诉我的事只是一个善意的玩笑,我也真的真的很希望在我跑到码头的时候,看到的是老卡诺基亚和其他的人因恶作剧得逞而开心的笑脸……但是,当我跑到码头上之后,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我看见在昨天还谈笑风生地跟我描述以后海上冒险生活的老卡诺基亚在今天却被人们用白色的布从头到脚地裹住,缓缓地抬上了一艘大船——那艘大船我熟悉得很,那是城里唯一一艘只运载死人的船,而它运载的大部分是那些死去的老水手、老船长们,它会把他们运送到指定的海域,然后把这些与大海结下了一辈子缘份的人送归到大海的最深处,送归到他们灵魂的安息之所……这就是一艘专门运送死去的水手们回归大海的灵船!
眼看着老卡诺基亚被人们缓缓地抬上了灵船,我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发软几乎连站都快站不住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哆嗦着拨闪开挤在码头送别老卡诺基亚的人群,手忙脚乱毫无形象地爬上了那艘灵船——我要再送卡诺基亚一次,最后的一次!
温柔体贴的叶莉亚跟在我的身边,她在一旁小心地搀扶着我,似乎生怕我因为过度的悲伤,一个不小心就跌到船下去!
回想起那日那时的情形,至今都让我觉得寒冷入骨,那是我第一次清醒地接触了死亡的领域,即便在我曾经偷偷地违反海事学院的院规出海、在航行的途中遇到海盗、在暴风雨之中摇摆不定地站在甲板上的时候也从未脚软过、害怕过、退缩过。但是现在,我站在船上忽然有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浑身被裹满了白布的老卡诺基亚身边,颤抖着手轻轻地掀开那白色尸布的一小段,看着老卡诺基亚那张沉睡不醒的面庞,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与他同船出航了,只不过不同的是:这次出航以后我依旧可以回航,然后去准备下一次新的航程,而他,我最亲密的朋友、我最慈祥的长辈,却不会再次回航了,而且是永远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当这艘灵船航行到指定海域的时候,我都已经不敢再去看、也不敢走近那早已安然沉睡的老卡诺基亚身边了,现在的我只是在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卡诺基亚是不会被放归大海的,他只是睡了一小会儿,他马上就会醒过来的!——虽然,我知道这就是无望的自我欺骗。
就在老卡诺基亚被年轻的水手们抬起来抛向大海的那一刻,我猛地趴到了船边向着大海干呕起来,不断从眼睛里涌出来的眼泪迅速地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脑子里完全乱成了一锅粥,胃里翻腾着、绞动着似乎是想要倒些什么东西出来,可是我却什么东西也呕不出来,这一切痛苦折磨得我快要晕过去了——这是我第一次晕船,也会是我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的晕船……
就在老卡诺基亚去世后的第二天,我悄悄地收拾起了自己的全部家当,退掉海事学院分给我的宿舍之后,在造船厂买了一艘大船、私下招了二十几个水手,再次狼狈不堪地逃离了马赛的港口。
这是我第二次如此狼狈地逃离,当船离开港口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航程计划是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出海!我只知道自己唯一明白的是:我要离开这片曾经眷恋着的陆地,我不会再属于它,因为我的整个人都是属于大海的,或许也只有在大海之上我才能有生存下去的可能,陆地让我感到了一种无望的难受与悲伤……
这一次的逃离,我没有回头,虽然不知道究竟会有多少人为我送行。但是至少我知道,我一直爱着的艾伦教官应该不会出现在那些送行人的队伍当中。
当我的船离开港口的时候,耳边又一次地回响起了老卡诺基亚在生前每次出航时都会唱的一首古老的专属于水手们的歌谣:
那里有无尽的宝藏
那里是心灵的天堂
那里就是我的故乡
灵魂的安息之处,
是我永远向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