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到前方的小路上出现了一群学生的身影,张开才站起来向家里走去。厨房的烟冲里已经冒起了炊烟,看来母亲已经回来做饭了。
张开的母亲马玉莲,外表看来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今年也就刚刚四十岁,比张开的父亲张友要小上四五岁,身材微胖,皮肤倒还算白净,正站在锅台前翻炒着什么,也许是听见了脚步声,回头看见了张开,招呼了一句“赶紧过来烧锅”就继续低着头炒菜。
张开坐到锅台口的小凳子上,抓了一把玉米芯扔进了锅灶里,没有看到父亲就问道:“俺爹呢”
“你爹还在地里收拾场面子呢,马上就回来了”
短暂的沉默,张开继续向锅灶里大把的扔着玉米芯。火势很大,黄色的红苗不断的变幻着形状冲出锅台,又缩进锅灶,来回不断的变幻伸缩,像一个高级的舞者跳跃着一种奇怪而张狂的舞蹈。
“火别烧恁大了”
张开抬头看到母亲已炒好了菜,大锅的水已经滚了,正在往锅里下着面条。
“娘,我不上了”张开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
马玉莲好似没有听清:“啥?你说啥不上了?”
“我说我不上学了,娘,你知道我不是上学的料,我一上课就瞌睡,根本学不进去。”
马玉莲用筷子搅动面条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用力搅动起来。
张开看母亲没有说话,又鼓起勇气说道:“昨天考试了我还是不及格,同学们都笑我,他们都看不起我。娘,我再上也是浪费钱,我可以帮家里干活,还是把钱省起来给俺姐上学用吧”
张开看到母亲终于停止了搅动面条的手,转而把锅盖给盖上了,看着自己说道:“开啊,咱家就是再没钱,只要你愿意上,我和你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啊。你才多大?这才小学,赖好你混个高中毕业,哪怕初中也行啊,这就不上了,这是要打一辈子牛腿啊。”(注:打牛腿,豫南农村说法,意思为务农或干农活)
“打牛腿就打牛腿,反正我是上不进去了。”
“唉,你是想气死我啊”。
又是一阵沉默,锅里煮的面条起了一层像肥皂粉一样的泡沫,把锅盖给顶的老高,水向外满了出来。马玉莲赶紧把锅盖掀开,朝锅里又添了半瓢凉水,朝张开说道:“去吧,去场里喊你爹回来吃饭。”
张开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父亲张友扛着一根钗朝家里走来,张开喊了一声:“爹,吃饭了”。张友应了一声,把钗树在墙边上,向厨房走去。张开回身走到压井边,压了一盆水,把绳上的毛巾扔在脸盆里给父亲端了过去。张友面孔黝黑,四十多岁,外表看起来还算年轻,个头不高。张开身高的遗传多来自于母亲。挽起胳膊洗了一把脸,马玉莲已经程好了饭,端到了院子里树荫下的小方桌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由于都没有说话,所以吃面条的呼噜声显的格外的刺耳。
还是这种捞面条,面条煮熟,过凉水,浇上蒜汁、芝麻盐,然后再加上鸡蛋番茄的臊子,是豫南最流行的吃法。也是张开最喜欢的面食。但今天吃起来有点胆战心惊。张开从小就怕父亲,小时候做错了事没少挨揍。记得有一次,张开和张勇还有李严三个人偷了村里李光家种在南地的西瓜,被李光的胖婆娘第二天找到了家里,父亲张友又气又恼,一是气张开不争气,二是气李光的婆娘说话难听,原来李光家里有事可没少找张友帮忙,现在因为儿子摘了他家一个西瓜竟然闹成这样,面子上也挂不住,就把张开拉来一顿狠揍。被父亲光着屁股捆在树上,一皮带下去就是一个血印子。马玉莲在性格上比较软弱,也有点畏惧张友,不敢上去劝,到最后连邻居都看不下去了,纷纷相劝,才算了事。张开想到这里都要打一个冷战。
短暂的沉默最终还是被母亲所打破,“开他爹,开今个从学校回来不上了,你看这咋弄啊?”
张友正好吃完一碗面条,也是一愣,将碗往桌上一放,“哐当”,声音不大,但也吓了张开一跳,马玉莲慌的端起张友的空碗,又去给他盛了一碗。张友看了张开一眼,脸上写满了问号,像是一根长歪的苦瓜。张开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阵张友才说道:“你其实也不算小了,我今天也不打你。但你毕竟年龄不大,考虑的事都不成熟,让你多上点学,那都是为你好。你说没学问咋弄,大字不识一个,将来就是连媳妇都娶不上。”
见张开还是没有说话,张友端起新盛的一碗面条吃了一口,又继续说道:“当年我们那时候都不让考学,都是让推荐,咱家那时候成分不好,也没人推荐咱,要不然,就凭我那时候的学习,咋着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在家务农种地。咱村你张富大爷,他孩小杰,也就是你杰叔,你见过的少,他那时候学习可没有我好,但他有人推荐,人家现在县城上班,上回回来还开小轿车了。”
“爹,可我真上不进去。”张开小声的说道。
“上不进去,上不进去,你就是混也得给我混到初中毕业”张友看来是有点火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又是短暂的沉默。马玉莲小心的吃着面条,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而张开则端着碗,两眼呆呆的,都忘了吃饭。整个空间里只有张友吃面条时那种呼噜呼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刺耳,倒是和猪吃猪食的声音有点类似。
张友的又一碗面条吃完,张开慌的去拿父亲的碗准备给父亲盛饭,张友摆了摆手,叹了一口气说:“开啊,不上学,你以后会后悔的”
“爹,我不后悔,是我自己不愿意上的,我以后也不会怪你和娘。”张开坚定的说道。
张友看了一眼马玉莲又看了看张开,又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不是也快放暑假了吗,咱们就打个赌,我赌你会后悔。”看到张开想说什么,张友摆了摆手继续说道:“现在到下学期开学还有三个多月,到9月份开学之前,你要是后悔了,你就说。到时候我去乡里找找关系,哪怕咱多掏点钱,直接给你转到乡里中学上初中。中不中?”
“中,爹,我不会后悔的。”
“别说了,现在说这话还早,要是过了这段时间你又后悔了,那我也没有办法了,你以后也别怪我和你娘。”
张开点了点头。
张友还是先叹气,然后说道:“先吃饭吧,吃完饭歇歇就跟我一块下地,再给场面子收拾收拾,场一干,明后天就该收麦了。”
吃完饭依旧是马玉莲刷锅洗碗,家里还喂了一头猪,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猪圈,就用绳子拴在院外水坑的边上,马玉莲将刷锅水倒在一个大盆里,又添了两瓢麸子进去搅了搅,就是猪的午餐了。张开将猪食端了出去。马玉莲看了看张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坐在一边抽烟的张友问道:“他爹,这样中不中啊?”
张友说道:“啥中不中啊,咱六爷家的小辉,不也是高三时候考了一年大学没考上,不愿意上了回来干了两月农活受不了,又回去复读,后来不也考上大学了。”
“那能一样吗?”
“咋不一样?我看一样。这两月只管使他,慢慢他就知道了,到底是上学得劲还是干农活得劲。”
“关健是上小学还跟不上,你直接让他上初中,学习能跟上吗?”
“跟上跟不上又咋着,混也得混几年,长长个,长长年龄,到时候再找找关系,让他去当兵,去部队锻炼几年,回来给他找个活,咱也就不操他的心了。”
马玉莲想了一下说道:“也中,就怕你计划的怪好,开儿也是个倔脾气,只怕到时候不听你的。”
张友重重的哼了一声,又抽了几口烟,叹了口气:“到时候看看再说吧,关健是这两月,以前孩小也没使他干过活,这两月好好让他体会一下,牛腿不是这么好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