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甫
天还没有亮,她就从床上爬起来。丈夫在煤矿出事后,她还没有这么早起过。那十多天,她的泪水差不多都流尽了,眼窝深陷,眼睛肿得像是要烂掉的桃子。以前那么要强的身子,也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整天恹恹的。
她太爱自己的丈夫了,虽说是媒人介绍的,可打见面的第一天起,他就在她的心里安了家,落了户,有了挥之不去的影子。丈夫是个很憨厚的人,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种了两年庄稼,就嚷嚷着要出去闯世界。开始她还舍不得,她已经习惯了在饭桌上看着他吃饭,在床上被他抱着睡觉,牛郎织女似的两地分居,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后来,丈夫轻言细语地给她讲了道理,那些道理她都懂。孩子出生了,婆婆年龄也大了,左邻右舍的房子一个个拔竹笋似的,牢牢实实地遮住了自家三间小平房的阳光,不出去挣钱怎么行呢?
丈夫走了,三五天的就有一封带着花纹的信飞回来,告诉她,自己找到工作了,是一家煤矿。煤矿是公家办的,条件很好,很安全。为了安慰她,他甚至还在信里开玩笑说,别说像私人煤矿那样动不动就出现塌方、瓦斯爆炸,就是掉下来一块煤疙瘩砸中了头盔,都是十年不遇的倒霉事儿。她信了,于是就开始扳着手指,等信和汇款单飞来的日子。信很缠绵,汇款单上的数字也很丰厚,于她这个土里刨食的女人来说,美好的日子渐渐拉开了帷幕,就等着锣鼓响起来的时刻了。
锣鼓却再也响不起来了,只有一块帷幕孤零零地悬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是那天凌晨接到矿上的通知的,电话里说,丈夫出事了,要她马上到矿里来。她不信,丈夫不是说那里很安全吗?她一连问了两遍,才终于相信了自己的耳朵。然后就是一阵眩晕,她觉得天塌了。接下来的十多天里,她像是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被人牵着东奔西跑。直到生龙活虎的丈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匣子放在她的怀里,她才明白,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痛苦还远远没有结束。丈夫的死亡抚恤金已经定下来了,二十万,可她拿不到手,因为丈夫的母亲——她的婆婆也在伸手等着。婆婆和她没有住在一起,一个村东,一个村西,以前丈夫在的时候,她们也经常坐在一张饭桌上,其乐融融地吃过饭,谈过心。虽然上牙碰下牙似的,也有磕绊的时候,但丈夫总能适时地充当润滑剂,把两边都哄得喜笑颜开。说起来,是丈夫把她们牵在了一起,成了母女,成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血缘的亲人。现在丈夫不在了,她们之间的那根线断了,一下子就成了陌路。不是陌路又是什么呢?不然,婆婆为什么要来跟自己抢遗产?那是她的丈夫用命换来的钱呀,上面一滴一滴,淌着丈夫的血。况且,她已经跟婆婆说得很明白了,这笔钱不是她自己花的,她是给儿子也是婆婆的孙子存的抚养费,儿子眼见着就要背上书包,进校园了,她不能不为他的前途着想。可是婆婆压根儿就听不进她的话,婆婆说,你这么年轻,能一辈子拴在这个塌了顶的家里?哪天你又找了人,拍拍屁股跟人走了,钱用在谁身上,鬼知道呢。婆婆还说,现在的后爹后妈,对待别人的崽,一个个跟周扒皮似的。为了孙子将来不受气,这笔钱,我得替他存着。
说到底,她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孩子,可孩子是她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抚养孩子的钱当然得由她管着。两个认了死理的女人,起先还能坐下来商量,后来就不行了,就成了吵,成了闹,甚至有一次,还发生了抓扯。有好心的邻居就劝,说不如去问问处理事故的人,看看男人有没有留下遗嘱?她一下子醒过来,听矿上的人说,丈夫被挖出来的时候,人还醒着,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才走的,说不定真的会有呢。丈夫是个细心的人,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家里的东西,找不到了,她也不急,张口问他,他总能准确地说出来。铁锹、犁铧、镰刀,有时候连她自己的东西,他都能找出来。像是一条嗅觉灵敏的狗,她就是这么跟丈夫开玩笑的。那玩笑里有幸福的味道,只有她知道。
她打电话问了处理事故的人,结果让她一阵惊喜。丈夫果然是留了遗嘱的,连同其他几个工友的遗嘱一起,被医院录了下来。前段时间,因为忙着处理事故,还没有顾上把遗嘱告诉她们。不过,电话里的人说,要听遗嘱,必须丈夫的亲人全部到场,也就是说,她、儿子、还有婆婆,她们都到齐了,才能知道遗嘱的内容。
她一大早就起来了,丈夫走后,她还是第一次起这么早。今天是约好听遗嘱的日子,她不想落后,她想快点听到丈夫的声音。当然,更想知道丈夫会把这笔钱留给谁?丈夫是爱她的,也是爱儿子的,他不该有其他的选择。
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她发现,婆婆已经到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亏得她那一双小脚,竟也跑得这样快!她在心里嘲讽着。负责处理遗嘱的是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对她们解释了半天,内容很长,可她一句也没记住,跑了这么远的路,她可不是来听他们东拉西扯的。她的眼睛紧盯着桌上那台小巧的录音机,像是要用目光把丈夫的话从里面勾出来。
男人终于解释完了,男人打开了录音机,短暂的沙沙声后,一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声音很微弱,像是耳语,但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正是她朝夕相处了五年多的丈夫的声音。
丈夫说:妈、莉、儿子,我爱你们。永远!
莉是丈夫平日里对她的昵称。只这一句,剩下的就是带子空转时无尽的沙沙声。一粒泪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怎么也止不住。而在对面,年迈的婆婆,早已经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