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国
村南坡地上斜歪歪地长着一棵老芒果树,好像当初栽种时没精心扶正似的。关于这棵芒果树,听老辈人说,而老辈人听老老辈人说,总而言之几代相传啦,这是棵邪树,果子是千万不能吃的,你要是管不住嘴,把它吃进肚子里去,这下好了,第二天睡醒,你摸摸脑壳看,它就长在你额头中间——一只跟芒果大小的肉果子!
老辈人的话总不会错。
你要是吃错了药说不信,村里辈分最高的大缠公就会语重心长地告诉你:很早以前,也是有个少年家不信老辈人的话,偷偷摘了只熟果,在吃之前为了保险,拼命搓洗了七八遍,皮也削得很干净,可是吃下去,第二天照样长出一只白果子。照样!
老辈人说的话会有错吗?
只是,家里有十二三岁小孩的一些父母被害苦了,他们成天训诫、提防着小孩偷尝禁果。小孩因为无知而无所畏惧,或许单单出于好奇心就敢破忌。这些父母几乎不敢想象那么一天,他们建议砍掉树算了,不就是一棵邪树吗?但是以大缠公为首的老辈人并不曾从老老辈人那里听说这树可以砍,也不曾听说不可以砍,他们便一时思忖、商榷了七天七夜,最后搬来历书看过罗盘,才下了结论说:虽然是邪树,与村庄的风水却有牵涉,不宜砍伐,应让它自生自灭。
年复一年,老芒果树开花、结果、熟透、掉落、腐烂。那么多年来,村里人熟视无睹不为诱惑,而一茬茬小孩经过老辈人长期不懈的调教也深明大义,他们娶妻、生子,然后严肃认真且不遗余力地调教出又一代听话的小孩。年复一年,老芒果树开花、结果、熟透、掉落、腐烂。
时间到了这年秋天。大缠公在城里念书的孙子小放,考大学没考上,灰头灰脑回到了村里。因为心情烦躁,就爬上了老芒果树。小放看见果子那样饱满诱人,就不相信吃不得,就一口气吃了五只。嘴啃下来的青皮吐在树底下,一簇簇,幽幽的闪晃着青光。
不用说,有人看见了这一幕,立即飞报全村。小放下了树刚进门,大缠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就迎上来,一手揪住小放的耳朵,怒斥道:“老辈人的话,你都听哪去了?我看你明天长肉果子!”小放只是呀呀叫痛,不敢争辩。
村里人都说,这下有戏看了,小放这书呆子明天……哼哼!
然而,第二天他们看到小放时,全惊呆了!小放故意用手梳弄了几下头发,又在平坦的额上擦了几擦,不屑地撇撇嘴,一副得胜将军的模样。
真是怪了……居然屁事也没有……莫非老辈人的话……这一夜,村里人第一次失眠。
第三天天蒙蒙亮,小放抓了一只麻袋,将芒果一网打尽,踏起脚踏车载到城里去卖。
那袋芒果卖了多少钱,流传着多种说法。村子吵吵嚷嚷,好像翻了天。狗娘养的,他怎没长出肉果子,不说是邪树吗?我怎不懂得偷尝一只看看,这下让人全摘光了!我早就想过不可能是什么邪树,只不过没想到它真的不是。村里人很懊悔,很失望,很不平。渐渐,七嘴八舌集中到了问题的要害:芒果树不是小放家私有的,他急能摘去卖钱?
小放说:“你们不懂得摘去卖钱,是你们傻。我辛苦半天,卖了钱难道要跟你们平分吗?”
村里人说:“树不是你家种的!”
小放说:“谁也不知道是谁种的,没人照管它,谁占了就是谁的!”
这什么话,我们又不是没长手脚!村里人义愤填膺,纷纷爬上树,可是一只果子也找不到。我们受老辈人骗了,这下屁也没有了。狗娘养的太不公平了。怒气没处发泄,就死劲地拗、踩,枝枝叶叶断落了一地。最后,有个人干脆拿来斧头,狠狠地砍。砰,砰,砰。干你姥的邪树!邪树!我们太老实,都不懂得果子可以吃,可以卖钱。就是呀,太亏了。你们下来吧,这树干我占啦。砰,砰,砰!
大缠公拄着拐杖赶来时,老芒果树已被砍倒在地。大缠公满脸惨白,哑声叹道:“造反了造反了,都不听老辈人的话……”
小放看到树被砍倒,他冷冷地笑了一笑。过了一天他就进城去找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