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爹病了,在医院躺着,花了很多钱,医生最后还是说,他不行了,抬回去,准备后事吧。爹刚刚五十岁出头,我们不甘心,央求医生继续治疗。医生用修长的指尖弹弹输液管,抱歉地说,都输不进液了。
我们只好将爹抬回黄泥湾。爹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气若游丝。我们的悲伤挽救不了爹,只有看着爹慢慢地走向死亡。
娘坐在爹的床头,我们偎在娘的身边守护着爹。娘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小二赶紧结婚,给你爹冲喜。
娘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就是小二,小二就是我,我是爹娘的二小子。
我才十七岁,从未想过这么早就要结婚,以为婚姻对于我来说还遥不可及呢。我非常希望上一所好大学,在大学里谈一次死去活来的恋爱,毕业以后再结婚,过一过城里人的日子。如果现在结婚,我就要失去上大学的机会,所有的梦想都将不能实现,恐怕以后只能继承爹的衣钵,将他的砖瓦厂发扬光大。而且我知道,冲喜的做法是陈规陋习,肯定于事无补。
然而,所有亲人的目光全都盯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手和脚都无处可放。我是爹的亲生儿子,极其盼望爹的病体能康复。哪怕爹因为一两件小事,再次挥动他那蒜臼般的拳头,将我的脑袋砸出鸡蛋大小的肉包,我也保证不再哭喊,甚至不再躲避。可是爹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奄奄一息。
我扶着娘的肩膀,冲娘点点头,不争气的泪水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媒婆将一个女娃领到我们家,和我相亲。我守在爹的病榻前,没有出去。娘来喊我,我也没出去。我握着爹的手,害怕爹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撒手人寰。爹的脉象很弱,就像微风中轻轻摇晃的草尖,温和地舔舐着我的手心。
小祖宗,是给你找媳妇儿呢。娘抓紧我的手腕说。
娘,你看着行就行。我说完便垂下了头。
当天中午,我和那个女娃就举行了婚礼。我被人从爹的病榻前拽开,胸前戴上一朵碗口大的红色绸花,手心里塞进一根红布条,布条的那头连着那个女娃。她戴着红盖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也不想看见她的脸。我拉扯着她,徐徐前行,来到爹的病榻前。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院落里腾空而起。主持婚礼的七爷都七十岁了,嗓门居然还那么洪亮,那么激越,听起来让我心惊肉跳: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我木然地捏着红布条,拉着我的媳妇儿,徐徐迈出爹的卧室。出了门,我看见满院都是前来贺喜的乡亲。他们像一群伫立在麦田里的稻草人,一动不动地守望着我们这对茫然站在走廊上的新人。村里的一群伙伴默默地看着我,突然亮出藏在身后的锣鼓,敲出惊天动地的锣鼓声,要将我们送入洞房。可是,我们的洞房在哪里呢?我不知道往哪里走。
正踌躇间,有人在我耳边说,你爹不行了,快去给他送老吧。
我扔掉红布条,撒腿往爹的卧室跑去,锣鼓声猛然停了下来。
一阵尖利的女人哭声从我身后冲天而起。
我扭头一看,是我的媳妇儿。她艳红的身子像一团烈火,缓缓向地上倒去。
第三天上午,安葬了爹以后,我陪她回娘家。路边的森林茂密,仿佛已经沉睡了百年,没有一丝声息,间或有一两只斑鸠,不容你看见,扑棱一声逃窜了,才打破林间的静谧。
你知道我为啥嫁你吗?她的声音在林间盘旋,仿佛鸟儿在枝头鸣啭。
我摇摇头,说,我只知道我为啥娶你。
她幽幽地说,我哥在读大学,我娘得了癌症,我爹没有办法。你家愿意花两万元钱娶我,给你爹冲喜。我本来不同意,后来听说嫁你,就同意了。
为啥同意嫁我?我迟疑地问。
她不再说话。快到她娘家门口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身来,喃喃地对我说,读初中时,我和你同校,比你低一级。你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你年年考第一名,我也是。我家里穷,没让我继续读高中。
我恍然大悟,呆呆地盯着她,她猛地将脸扭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