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
奶奶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初冬晴朗的天空,太阳暖烘烘暄腾腾白亮亮的触须,抚摸着奶奶银霜一样的头发和枯瘦的身子。
远处有鞭炮声传来。随着越响越近清脆的鞭炮声,驶过来四辆披红挂彩的小轿车。
那是四辆接新娘的婚车,今天,村里老张家的二娃子结婚。小轿车的车头上扎着大红花,车牌号用“百年好合”四个红彤彤的字遮住,车身攀满五颜六色的彩带,被风吹得刷啦啦地响,立即把喜气洋洋的景象渲染开来。
车队从奶奶旁边经过,她急忙站起来,佝着身子,想看清新娘长得啥样。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坐在车内,在奶奶面前一闪而过,只留下飘散的灰尘和弥漫的鞭炮烟雾。
奶奶眯起眼,咧开没牙的嘴,满脸皱纹像水波儿一样荡漾起来,笑呵呵地说,好呀,真好!
奶奶站在那里,喃喃自语地说,好呀,真好!
烟尘散尽,车队驶远,奶奶叹了口气,仍回到墙根,坐下。
在冬日的阳光里,奶奶低下头,明显有了心事。
过了两天,在外经商的孙子梅旺,开着一辆崭新的尼桑轿车回家办事。一看见那车,奶奶的眼睛倏地亮了。
梅旺把车停在门前,仔细擦拭上面的灰尘。奶奶走过来,围着小车转过来转过去,她说,好呀,真好!
奶奶轻轻地抚摸着车身,说,好呀,真好!
梅旺迷惑不解地望着奶奶,问,奶奶,您干吗呀?
奶奶不答。
在梅旺疑惑的目光中,奶奶默默离开,回到屋里。
奶奶躺在床上,一连两天不吃不喝,但不是病了,只是心事重重不停地唉声叹气,仿佛受了极大委屈似的。
梅旺听父亲说过,以往奶奶受了委屈,无处倾诉,就会跑到后山坡上,声泪俱下地哭她的爹妈。奶奶哭泣着,反复念叨一句话:我的爹呀!我的妈哎!……
但奶奶从不知道自己的爹妈是何人,住在何处。奶奶是梅旺的太爷爷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的弃婴,不知她姓什么,太爷爷便给她取了个名字——苦梅。奶奶叫苦梅,却一辈子没有姓氏。
太爷爷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奶奶十八岁那年,太爷爷买了一对红蜡烛,点亮,把爷爷和奶奶叫到一起。
太爷爷说,今晚上,给你俩圆房。
爷爷和奶奶相互对视一眼,不知啥叫圆房。
圆房啊,就是结婚,打今儿以后,你俩就是两口子啦。太爷爷说完,把旱烟袋锅儿使劲在板凳腿上磕磕,出去,掩上房门,走了。
爷爷奶奶就这么结了婚。
但这次,受了委屈的奶奶没到后山坡去哭爹妈,却躺在床上,一连两天米水未进。
梅旺焦急地问,奶奶,您这是咋啦?
梅旺父亲也问,妈,你这究竟是咋啦么?
奶奶终于开口了,她说,我要坐婚车!
梅旺父亲诧异地说,妈,你已经七十八岁啦,想让人家捡笑话呀!
梅旺笑着说,奶奶,那婚车是您老人家坐的吗?那是新娘子才坐的啊!
我就是要坐婚车!奶奶坚定地说。
不行!梅旺父亲有些恼火,那样,还不让全村人笑掉大牙哩么!
不同意她坐婚车,奶奶便绝食,任谁劝也不听。
梅旺对父亲说,算了,老小孩老小孩,奶奶成了老顽童,就让她坐一次婚车,玩玩呗,又能咋的么!
梅旺父亲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让母亲饿死,背个不孝的骂名吧,只好同意。
第二天一大早,梅旺就把尼桑车扎上一朵大红花,攀上彩带,打扮成婚车的模样,停在门前等候。
奶奶仔细地梳洗干净,然后,从衣箱里取出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红艳艳的棉袄棉裤。从折痕上看,这套衣服奶奶很早就做好的,珍藏在衣箱中,但究竟是啥时做的,连梅旺父亲也不知道。
奶奶穿上那套棉衣,又拿出块红盖头,覆在头上。梅旺扶着奶奶上车,心里觉得怪怪的,直想笑,他把脸憋得通红,才忍住没笑出声。
上了车,梅旺问,奶奶,往哪里开?
去你爷爷那儿。
去我爷爷那儿?梅旺愣怔了一下,又明白了:奶奶是要到爷爷的墓地去。
尼桑婚车在土路上弯来绕去地开了许久,来到一个山坡前。爷爷的墓地就在这个坡上。
奶奶下车,步履蹒跚地走上坡。来到爷爷墓前,她掀起红盖头,深情地说,老东西,我来啦。
奶奶说,老东西,结婚时家里穷,我没坐上花轿,知道么?哪个姑娘不想坐着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呢?
奶奶说,那才叫新娘子哩,我也是个正常的姑娘、正常的女人呀!可我就是没当过新娘,一辈子心中不甘呵……
奶奶说,现在没有花轿啦,这婚车和过去的花轿是一样的啊……
奶奶说,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女人,这样一来,到了那边,我们就又可以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啦……
奶奶站在爷爷墓前,虽然掉着眼泪,但却红光满面地透着欢喜。拎在手中的那块红盖头,在冬日的寒风中拂动着、招展着,像一面小小的、鲜艳的旗帜。
梅旺默默望着奶奶枯瘦的背影,鼻子酸酸的,早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