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宇
听娘说有一次凤子姑抱着我,我撒了凤子姑一身童子尿。在我们这里,小孩子尿了谁一身,那是谁的福分,晚年注定要得到这个小孩子的照顾。
小时候,我就成了凤子姑的尾巴,整天跟在凤子姑身后。
有一天下午,公社的放映员驮着放映机来我们村打麦场上放电影,我们一群小孩子高兴得像一群麻雀,不等天黑就唧唧喳喳回家搬板凳占一个好地方。我当然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凤子姑了,我还要坐在凤子姑的腿弯上看电影呢,看累了拱在凤子姑的怀里睡。我喜欢凤子姑身上的香胰子味儿。
凤子姑,凤子姑,今晚有电影。我推开凤子姑家的大门,就见凤子姑的爹,老黑爷坐在院里抽旱烟。凤子姑在厢房里,眼睛红红的,潮潮的,我怔住了。
凤子姑揉揉眼睛,拉着我的手说,小星,快去吃饭吧,给姑占个好地方。
嗯。我有些陌生地望了凤子姑一眼,小猴子一样跑回家。
我跟娘说,我见凤子姑哭了。娘说小孩子不要瞎说,吃你的饭吧,过几天是你凤子姑的喜日子,娘带你去吃席。
天一黑,打麦场上人头攒动。电影还没有开始,凤子姑坐在我搬来的板凳上,一只胳膊揽着我。我说,凤子姑,我不吃席,我也不要你离开我。凤子姑笑了,说傻孩子,姑咋能舍得离开你呢。我说,你不许骗我。凤子姑说,小星听话,明天姑给你逮蚂蚱回来烧着吃。
我一听就高兴了。我喜欢蚂蚱,特别是拿回家放到娘做完饭的灶膛里焖一焖,焦黄色透着一股香气。我说凤子姑你说话算话?凤子姑把嘴巴压在我的耳边说,姑啥时候骗过你啊?不过今晚你得替我办一件事情,把这个东西给四柱子。
凤子姑把一张纸条塞到我手里,悄悄说,不许告诉任何人,不然的话明天就不给你逮蚂蚱了。
我吸吸鼻子说香胰子味儿真好,然后点点头就去找四柱子。
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只大手伸过来摁住我的头,我一看是老黑爷。我说老黑爷你见四柱子了吗?老黑爷说你找四柱子做啥,小心跑丢了让狗叼去。我又问老黑爷,凤子姑还要我吗?老黑爷说,你凤子姑才不要你呢,你是小屁孩。我一听就哭了,把纸条丢在地上,用脚踩。我说那我才不为她送纸条呢。老黑爷说,小星别哭,爷爷明天给你逮蚂蚱玩,逮个大青头,再逮一个大蹦豆。
老黑爷把我俘虏了。我没有回到凤子姑身边,凤子姑出嫁时我也没有去吃席。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不敢见凤子姑,只顾在家哭鼻子。老黑爷连一只蚂蚱也没有给我。
后来听娘说凤子姑被男人打了,住在娘家不敢走。我果然就看到凤子姑了,凤子姑坐在老黑爷的大青石上,抱着一个娃子喂奶。凤子姑的大辫子不见了,留着齐耳的短发,脸黑黑的,远远地喊我说,小星小星,又长高了。
说不出是胆怯还是陌生,我看了凤子姑一眼,扭头就跑。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已是一家公司的老总。闲暇,忽然想起凤子姑来。
一路颠簸找到凤子姑的家,锁着门,邻居说她去放羊了。
终于在村外见到了凤子姑。一个白发老太婆牵着两只羊,身后跟着一个流鼻涕的傻儿子,袖着手。
凤子姑!我喊一声,眼睛开始发酸。凤子姑打量我一下,满脸沟壑舒展开了,说你是小星啊。
凤子姑,你还能认出我?
凤子姑拉扯着拴羊的绳子说,你这孩子,扒了皮,姑也认识你。走,回家,给俺侄子做饭去。
我说凤子姑,你跟我进城吧,我养你。我的童子尿可是撒到了你身上,你就该我来养。
凤子姑说,小星出息了,姑高兴。姑在家好好的,哪儿也不去。
我拿出一沓子钱给凤子姑,凤子姑推搡着,说啥也不要。凤子姑说,不愁钱,卖一只羊就够我们娘俩过年了。
我把一沓子钱悄悄地塞进凤子姑的枕头下。
我吃了凤子姑做的饭。临走,凤子姑说,姑也没有啥好东西送你,这是自家树上结的枣,姑的一点心意,你要是心里有我这个姑,说啥也得拿去。
回家打开那包枣,妻子愣住了,那一沓子钱躺在红红的大枣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