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报纸上的征婚广告
我开始关注报纸上的征婚广告,这真有点像病急乱投医。在人生的慌乱中,我开始鼓足勇气,打起应征电话,宛如不久前我接到的那些应征电话一样。
一则广告引起了我的注意:某男,现役军官,离异。他的条件,除了离异,基本都符合我的要求。而他的要求,我也符合。我本来就是不缺胳膊不缺腿、相貌端正、有学历、有稳定工作、有修养、有北京户口的北京人,我的条件比他要求的还全。他的离异,我抱理解态度,不能要求别人十全十美,这是我对现实的妥协。
那时还是呼机,我呼了他。一个小时以后一个女人回了电话。她说很抱歉,她的朋友出差了,暂时委托她来联系。她问了问我的情况,也说了说对方情况,然后说,等过几天她朋友回来了再亲自跟我联系。
这些电话,我都是晚上在家里打的,这样单位里的人就无从知道这些闲事。过了几天,晚上,那个人果然回了电话,似乎是辽宁口音。他对我很中意,很坦诚地说,自己脾气不好,不知道我能否接受这个缺点。我说,有事慢慢说呗。他笑起来,然后详尽地给我讲了他和前妻的故事。我得说,他的故事真是不可思议。
他说,他前妻比他小十几岁,是个很好的女孩,他俩之间感情很好,并没有什么矛盾。他俩结婚,主要推动力是他岳母。他岳母对女孩的控制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俩谈恋爱每次见面时,岳母都要跟着。而他俩分手,也是因为岳母对他不满,唆使女孩跟他离婚的。他俩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
我有一事不解,向他求教:“为什么你岳母开始对你那么好,没多久就对你不满了,要拆散你们呢?”似乎点了他的穴,他愤然道:“那是她变态!”我穷追不舍:“也总得有点你的原因吧?”他冷冷地说:“你要是这么认为,咱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电话哐地挂了。
这位脾气是够不好的!没跟他有什么瓜葛,我只觉得很庆幸。但夜里躺下来,我反复琢磨这个古怪的故事,推理出的结论竟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岳母其实是自己看上了他,而他不肯就范或者要极力挣脱她。对于这尴尬的内幕,他不好说清楚,所以激愤地挂了电话。天啊,人间还有这样的事!而事实真相也许比这还复杂,谁知道呢!
这个征婚,真让我见识了万花筒般的社会。
第二个进入我眼帘的,条件非常之高:大学讲师,未婚,有房。我打电话过去,直接作了自我介绍。也许当惯了老师,他直接称呼我“小海”。他建议第二天中午,在他学校附近的解放军艺术学院门口见面,然后进校园聊聊。我担心地问:“人家让进吗?”他说没问题。他的声音很成熟,我觉得他似乎比我大很多,中年人的派头。
我放下电话,听见电视里预报,明天气温将达到40度,吓了一跳。我从石景山家里顶着烈日到海淀解放军艺术学院,那将是多么难挨啊!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跟他说明情况,希望他能选个中间地带,离我俩都不算太远。他说自己有事,不愿改时间、地点,而且说:“小海,克服克服吧。”我不是个娇气的人,可是我不愿接受一开头就这样不平等的待遇,便说:“那就改日吧,有时间你再联系我。”我俩便这样挂了电话。我当然再也没接到他的电话,但并不遗憾。我后来曾想,解放军艺术学院门口也许是他见面的老地方,他把应征者们一个个约到这里来朝觐他。幸好,我不在这个行列。
我终于见到了第三个征婚者。他在《北京晚报》上登的是:名校毕业,离异。我俩电话约定,在东直门见面,这里离我俩的单位都很近,下班见面。见到他第一眼,我就觉得我俩是不可能的。他是个典型的南方人,个子很矮,瘦小。我和他恰恰相反,典型的北方人,一米六七的个儿,看着似乎比他还高。而且,在我的感觉中,他身边配的应该是个娇小玲珑、乖巧可爱的女孩,而我过于严肃和沉重。
我直觉他也是这样认为,尽管如此,我俩还是坐下,他向我这萍水相逢的人诉说他的经历。他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学建筑,自己是个事业有成的建筑师。看到我礼貌而惊讶的表情,他说:“所以我在广告上写的是名校毕业嘛!”他的婚姻不幸在于,当他有一次出差回家时,捉奸在床。
我俩聊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分手话别,并无遗憾,也没有心累的感觉。我很高兴,两个陌生人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因缘,对方便把自己的隐痛倾倒出来,而有些认识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跟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反正分手之后,我俩再无瓜葛。但这点秘密,竟让我记忆犹新,也算有趣。
无论是见面还是通话,报纸征婚都给我一种江湖险恶、社会复杂的印象。此后,我再无兴趣尝试。所以那些说得天花乱坠的诱人广告,根本打动不了我。以后从各种法制故事里看到的征婚骗子的故事,我都会想起自己这三次经历,庆幸自己浅尝辄止。对于我,这是一条走不通的路,再想别的办法吧。我见过一两个百折不挠的人,让我来学习他们的精神吧,看看我会收获什么。
18.应灿
不知是什么规律,朋友间的联络,总是此起彼伏。有一段时间是这个人比较热络,有一段时间那个人又突然冒出来。像顾西颜,自从生了孩子,很少再有电话来,大概是忙于家庭生活。这一段时间跟我联络比较密切的是应灿。
应灿是我的中学同学,聪慧能干,从小就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但是今天,她也排在了恨嫁女的行列。对此,我虽然有同行者的欣慰,但也感到悲凉。应灿长得挺顺眼,中等个儿,身材瘦削,有着知识女性常见的孤傲。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越来越沉闷,再难看到当年那个聪明伶俐、争强好胜的少女形象。但这些内质并未消失,而是藏在了她的性格深处,也许就是这些性格特点影响了她的进步,虽然这些使她在学校中如鱼得水,但是步入社会却举步维艰。她和黄栌恰是智商和情商的两极,情商的缺失,让她这个女书生在职场上屡屡碰壁。
应灿跟我聊的多是这些职场失意的事。她在职场往往出师顺利,一年半载就会被提拔到部门负责人的位置。但危机随即而来,不久便是各路捣蛋的人开始给她设局,她抱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态度,懒得跟他们过招,或者说也没有什么高明的过招手段,索性辞职了事,然后在家蛰伏半年左右,再出山。如此往复几个回合,她已蹉跎到29岁,事业没有建树,婚姻也搁浅着。
坐在崇文门三角地附近的小饭馆里,应灿正跟我说着她要辞职的想法:“我本来自己主编这份企业内部刊物,做得很好,已经两三年了。现在,老板的亲信看上了这个位置,老板跟我谈话,让我到营销部去做副主任。营销部正主任跟我关系一般,每次看我都是冷冷的眼神。反正我不打算干什么营销,你说我该辞职吗?”我建议她:“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先干着吧,你在这干了两三年了,一直给老板很好的印象,走了岂不可惜?况且,职位总是会流动的,说不定过几年,你又不在这个位置了。”她抽了口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一个女孩在公共场合抽烟,感觉还是挺尴尬的,我有点坐不住了,但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不在意这些细节。
说到恋爱,她说正谈着一个,有一搭没一搭的。她忽然来了兴致,说:“那天那个男孩约我出去,我不想去。他说,你要不去我就一人找乐去。找乐这个词,你听了什么感觉?反正我不舒服。找乐,感觉很轻浮。”我说:“或许这是一个男人的自嘲,因为被驳了面子嘛,总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显得洒脱一点。”我实在不是个恋爱专家,自己走得也跌跌撞撞,但我直觉应灿这样苛刻,跟别人很难进行下去,我建议她多看看他的行动。应灿很有主见,别人的话在她这里很难奏效,这时我只见她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一般来说,父母的婚姻会影响儿女的婚姻,在不知不觉中,儿女就走入了他们从小耳濡目染的父母婚姻模式。所以父母离异,儿女的婚姻也容易解体。应灿的父母在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就离婚了,之前一直处于分居状态。我猜想应灿对婚姻一直有恐惧心理,防范意识很强。
这次会面之后,应灿果断地辞了职,终止了恋爱。了断容易,重新开始却难。
不久,应灿从新单位给我打来电话,匆匆通报了一下她目前的状况。她正在一家小公司里打工,公司刚刚起步,包括她在内只有三个人,另两个是老板夫妇,她做文秘。我听了暗自叹口气,真是落魄,应灿这是何苦来呢?不过,我还是给她说了点打气的话:“你慢慢再找合适的工作吧,找到了再辞职。人家要问你有男朋友没有,你就说有,不然这关系处起来比较麻烦,老板娘该找碴了。”这回应灿倒是连连称是,笑称:“一会儿中午休息我去买个订婚戒指戴起来。”我俩哈哈大笑,这样也无不可,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即便如此,不到一个月,应灿也把这份工作辞了,因为这太偏离她的理想了。就她的职业前途,我曾建议她去考研,到研究机构工作。她说她对研究不感兴趣,愿意做点实事。可是现实中做点实事,要应对方方面面的人际关系,在这方面她可真是弱项。应灿好像也明白这点,她每次在家休整一年半载,仿佛就是蜷在洞里舔伤。可是,她对自己太宽容了,谁的青春禁得起这样娇贵的“保养”呢?
有一天,我和柳穆、叶舟兰夫妇去应灿家看望她,这夫妇俩跟她关系也不错。应灿和妈妈在家,应灿的妈妈是一位退休的工程师,瘦瘦的,个子不高,有一张神情坚定的面庞。我们和应灿的妈妈打过招呼之后,她就退回自己房间去了。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应灿和妈妈、弟弟住在一起,每人各有自己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令我们奇怪的是,等我们下楼吃饭的时候,应灿顺手把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那是一把黑色的铁锁,看来是后来装上的,不然谁会在自己家里安这么难看的锁头呢?我们奇怪地问她干吗锁门,她支吾了一下,说:“哦,常丢东西。”我们三个背着她互相做了个鬼脸。看来,她在家里也不大舒心呢。
叶舟兰夫妇请客。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聊天。叶舟兰问身材瘦削的应灿:“你是怎么保养的,这么好?”应灿正在喝着啤酒,手里夹着香烟。柳穆笑道:“还保养得好呢?又喝又抽的!”我们都笑起来。叶舟兰问得也的确奇怪,应灿面色苍白,除了瘦,说不出哪里值得羡慕,神情也有些许淡漠。而叶舟兰本人凹凸有致,还有一张小女生的面庞,不知道她羡慕应灿什么。我心里想,就算是老朋友,他们也不大关心应灿的现状和苦恼,即便关心,也是礼貌性的,起不到作用。只有命运相似的人,才知其中甘苦。
19.婚介所见闻
我终于说服应灿和我一起去婚介所报名了,大概她也觉得单凭自己的力量认识的人太少了。我有这个想法也是受顾西颜的启发,她曾详细给我讲了婚介所的流程和见闻,听起来也挺有趣,何乐而不为呢。我妈尤其鼓励我去报名,她说既然有这个渠道,何必托人弄巧的,还欠着人情。
我俩去的这家婚介所位于市中心,走进他们的办公室,如同进入了图书馆的阅览室,几张大桌子上有不少青年男女在翻阅资料——从中找出合适的约见对象,室内悄然无声,只是偶有咨询电话进来,打破这宁静。
接待我俩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给我们介绍了会员规则:入会费二百元,没有限期,每次可以填写若干约会对象,由婚介所负责寄出。如果对方有意见面,会按照你在约见单上留的电话来联系。听起来不错,我俩交了入会费和照片,办理了会员证,并马上开始查阅资料,约见中意的人。
我们像在图书馆资料室里一样,认真翻阅着会员材料。那些材料按照年龄段分类,制成卡片,每张卡片上有此人的照片、个人咨讯、求偶要求,看中后抄下代码填好表,交上去即可,大概一周就会有回音。
我本着广种薄收的态度,挑了七八个填好,应灿也写了几个,然后我俩就离开了那里。应灿兴致不高,笑道:“给咱们介绍情况时,我怎么觉得那个工作人员一直看着你,好像我根本不是来入会似的。”我倒没有观察到这点,就算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
几天后,果然接到了第一个电话,一个年轻利落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他作了自我介绍,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填过这个人了。由于事出突然,我一时没有调整过来,再加上本来就口无遮拦,便脱口说出:“哟,我第一次去那里,还真没想到能接到电话,我填了七张单子呢!”对方也很热情地说:“哦,你放心吧,一般都会有回音的,你等着就可以了,如果没有回音,婚介所也会帮你询问原因的。那咱们周末再联系,约定见面时间吧。”我说好的。放下电话,我才觉得自己这样说很不合适,把自己底牌和盘托出,居然告诉人家约了七个人,太二百五了。不过听那人话音,似乎并未在意似的。
到了周末,他打来电话,客气地说:“这几天我家人为我介绍了一个女孩,我觉得挺好的……对不起啊!”我果然预料正确,于是显出并不在意,甚至有些高兴的样子说:“啊,没关系没关系。再见。”
尽管如此,还是见了几个人。
有一个人是在复兴门见面的,在附近快餐厅坐下之后,几乎无话可说,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说:“这倒是我的本行——记者采访。”他眼睛很小,眯缝着,吭哧地笑着,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是我嫂子帮我在那报的名……”
另一个人是石景山区的,胖胖的,坐在我对面给我讲述了他上一段恋爱失败史:“那女孩不懂事,不知道心疼人。我下班很累了,还要我去夜校接她……”他约我下次去历史博物馆参观,问我有兴趣吗?这个话题他在谈话中就提过,我当时礼貌性地回答好啊,没想到分手时他正式约我下次见面去历史博物馆。这时,我的感觉已经明朗了,我说,再说吧。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说没关系。
还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是我们区某个大型工厂的车间主任。对于不到30岁的大学毕业生当上车间主任,我很是好奇。他说:“车间主任就跟学校里的小组长似的,什么都管,甚至计划生育都管。”我俩随意闲聊还算愉快,分手时他甚至问我需不需要他送我回家。我是独立惯了的人,曾被以前的领导夸为像女英雄一样“骑马挎枪走天下”,自然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用送”。他也就没送,以后也再无联系。我一直也不知道是因为拒绝了让他送使他误解,还是他原本就无意,不过是出于绅士习惯要送送我。虽然有点遗憾,也就这样了,萍水相逢本来就如此嘛。
还有一个山西小伙子,也是胖胖的,特地从十里堡到三里屯来见我。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十里堡在哪里,后来问清楚他来三里屯走了一个半小时,我才深感罪孽,其实他当时可以提出另外合适的见面地点,并不需要迁就我。我俩的约见半个小时结束,就在三里屯酒吧马路边的露天座位上。后来他还打来过几次电话,聊聊他的奋斗理念,他说小地方的人总是很保守,他为了克服自己这个缺点,曾在休假回家时,当过业余导游,寻求突破自己。我不知道不喜欢他哪里,也许正是他的拘谨、沉闷。我已经成了“过尽千帆皆不是”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