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期间,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眼见迎面走来一人,戴着大口罩。我俩擦肩而过,我觉得是应灿,就连声叫她,她却越走越快。我赶忙追过去,边跑边喊,她才停住脚步。我问她怎么走这条路,她说因为走神坐过站了。我问她在哪工作,她不愿多谈,只说在个小公司。虽然很久没见,说了几句,她就告辞,或者说“落荒而逃”了,让我许多关心的话无从说起。
当她转身离去时,我记忆里却现出她最可人的形象,还是少女时站在台前,用粤语演唱:“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阳光少女的清丽在“非典”时期的黄昏慢慢模糊成一片看不见的背影。
43.周晓萍再婚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预言家,说什么都会实现,就在我跟周晓萍说过那句“说不定那个合适的人明天就出现”之后不久,她就经人介绍遇到了那个合适的人——杜天河。老杜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但他不是知识分子,没上过大学,所有人生经验都来自社会大学,目前是一家私企的管理人员。
老杜也是离婚,无子女,两人在一起比较搭配:老杜看着像个粗人,晓萍出于职业习惯,无比细腻。晓萍还是一贯的遇事缺少主见,老杜已经在社会上百炼成钢,最爱给别人指南。所以这一回,晓萍结婚再不用征求我这个参谋的意见,打算直接把事办了。
尽管如此,晓萍还是打来电话诉说无端的烦恼:“你说,我结婚给不给单位的人喜糖啊?”我说:“你就往办公室放一把吧,反正都这个年龄结婚了,低调比较好。”“可是,放了我们这层楼的,别的层的人也知道了啊!”我说:“那就别放了,跟谁也不说。”“可是我们领导天天问我哪天领证啊?”那就单送她一盒糖吧。“可是还有主任呢,她也知道我要领证了。”“那就再给她一盒。”“可是院长还说,哪天结婚了,大家一起吃顿饭呢!”“那你就请他吃一顿。”“可是那就得一帮人了。肯定还得让老杜来,老杜才不会去呢!”……
两个人凑到一起靠的是缘分。我去周晓萍家玩,老杜的家正在装修,准备作为新房,就把许多家具运到她这儿暂时存放。这时,便能看到一种奇景,两种风格的家具摆在一起,真是泾渭分明。周晓萍的家具时尚,颜色明丽,样式轻巧又有点单薄;老杜的家具都是古董似的东西:老条案,挂屏,一米多高的大瓷瓶……要多厚重有多厚重。我问周晓萍:“你们这两种风格怎么统一啊?”周晓萍喜滋滋地说:“我们都规划好了哪屋放什么。”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
她不仅告诉我将来家具怎么摆放,而且给我拿出一个小本子,让我看老杜给她画的画。画的都是两个小人儿的生活,眉目不清,可一看就是一男一女。比如:“抢电脑”画的是,两个小人儿向电脑桌奔跑着,看得出来,平时二位一定为谁用电脑纠缠过。“老婆出差了”,小女人儿拉着行李箱向小男人儿挥手告别,小男人儿倚着门框,这是周晓萍出差的情景。“一家三口”,画的是想象中周晓萍怀孕的情景,鼓着大肚子,挎着小男人儿的胳膊。老杜对她说:“咱们一结婚就赶快要孩子,这样也并不比别人晚。”是啊,在周晓萍的朋友圈里,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的人还真有几个:有的是患风湿已经没法要孩子了,有的是老公年纪轻轻患了糖尿病,也生不了孩子。这群70年代初出生的中年人,人生走到这步,多少都有些无奈。60年代出生的老杜也对周晓萍发过这样的感慨:“如果咱们要是早些年遇见该多好啊,人生也没有这么多挫折。”在“观赏放花”这幅画中,汽车停在一边,小男人儿把手搭在了小女人儿肩上。周晓萍说:“这是他第一次把手搭在我肩上,值得纪念。”
他俩的婚结得也简单,不仅婚纱照和婚纱免了,就连结婚仪式、喜宴也只用一顿与双方家长的便宴代替。周晓萍再不用为一套婚纱费神,她那套婚纱连同那些家具,都扔在了旧家里,没有带出来。她和老杜只在领结婚证前,拍了张合影。
周晓萍看到晚报上的一篇文章,说两个人都穿着红衣服去照合影,结果结婚证上的照片因为是红色背景,搞得两人像两块酱豆腐。讲给老杜听,老杜哈哈大笑,说:“咱们就这么去吧!”等照片出来,别人一看,不免说:“你俩这结婚照怎么都穿着黑衣服?”照片上,俩人都穿着黑毛衣傻乐,周晓萍的黑毛衣胸前有几条彩道,还不算纯黑。老杜则是黑色套头衣,穿着有点黑社会老大的感觉。老杜看着照片,满意地说:“挺好!有红背景就行了。”他又问周晓萍:“晓萍,你要是决定去拍婚纱照,今儿就可以!或者你看看婚纱去,租要是太脏的话,咱就买一套。”周晓萍也端详着照片,说:“都不用了。”看老杜有点失望,她只好加了一句:“以后再说吧。”
不过,虽然苦尽甘来,但婚后两个人的磨合也经历了痛苦的过程。结婚不久,周晓萍就开始变得哭哭啼啼,跟周围的好朋友说:“要是哪天我俩离婚了,你们可别惊讶啊。”
有一次,周晓萍给我打来电话,说下班后跟老杜打了一架,起因是他骂她。
原来两人约好六点半见面去给一个长辈送粽子。结果周晓萍迟到了半小时,急躁的老杜就开始站在马路边对她破口大骂,骂得很难听。周晓萍气急了,拿起冻粽子就朝他后背打去。他也气急了,把粽子夺过来踩了个稀巴烂,然后开车扬长而去,根本不管周晓萍拦在车前。
之后的一两天,周晓萍几次打来电话对我哭诉她对离婚的担忧。我想,婚姻毕竟需要磨合,动不动就上升到离婚的地步,没必要。
果然,这天中午,她又打来电话,说:“好了,没事了。”老杜自己回家了,先是一言不发,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扑哧一笑,然后拿出他带给周晓萍的礼物。周晓萍开始反攻倒算,指出他这不好那不对。他不说话,就代表承认错误了。但他也说,你知道你拿冻粽子打我有多疼……
好了,我知道他们以后还会吵,但离婚是不至于的。彼此能找到这个人是多么不容易啊!
44.命要能算就不是命了
单位里关心我、给我张罗对象的人,除了高琳,还有一位老文哥。老文哥五十来岁,司机,是个脾气很各色的大好人,平时牢骚多,可是对投脾气的人还真是好。他对我起初并没看上眼,因为我本来也不起眼。那时,我刚来报社不久。有一次感冒咳嗽,挺厉害的。办公室分里外间,我在里屋编稿子,忍不住剧咳起来。这时,我就听办公室外屋老文哥进来跟别人聊天,说:“哟,这谁呀?屋里还有个林黛玉,得痨病了?”嘴够损的,周围人就阴损地笑,我只当没听见。
还有一次,他开班车,在地铁口有一站,我早晨在那里等了很久,终于见他开来。我向他招手,大喊:“文哥,文哥!”他冲我摆摆手,我以为他让我别着急,他到前面停车等我。我赶紧跟着车跑,没想到,车根本没有停的意思,越开越快,最后绝尘而去。虽然到单位后,他解释说,那里有警察,不便停车,我还是就此长了志气,再不坐班车,自己挤公共汽车了。
但日久见人心,后来他便经常说:“有的人刚开始给人的感觉很光鲜,可时间久了,就会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有的人让人感觉不起眼,但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这人真不错。”他虽然没指名道姓说谁,但我知道他说的都是谁。
熟悉了,因为工作需要,我经常坐他车出去办事。有几次,到中午,他一定要请我吃饭。他说话有点结巴,但饭桌上,他点评单位的各色人等,真是一针见血。我默默听着,点着头,也不大敢轻易附和,因为拿不准他会把我的话传到哪里。好在他从来没有传过瞎话,反倒乐于为我做了不少事。比如,他爱人在一家大出版社工作,我请他帮我找几本书,他就真的拿来了,很让我感动。
他不仅帮我要书,还开始帮我张罗对象。他爱人的单位正好有一位三十七八岁尚未娶亲的编辑,他便约人家来我们单位吃饭,请我作陪,还执意自己请客。他请人吃饭也成了乐趣。
这位编辑也是北大毕业,不过他跟莫之依不同,不是学管理的,而是学哲学的。人长得还算过得去,话不多不少。倒是文哥,说起话来,过去未来,牢骚感叹一大堆。说起单位一位因为车祸过世两三年的同事,他就不免一声叹息,说:“要是他出门算算命就好了。他取名字也不应该叫钢,太硬。我认识的几个取名叫钢的人,结果都不太好,两个死于车祸,一个死于癌症。”
学哲学的编辑点点头,理智地说:“命要是能算,就不是命了。”我认为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话。想起当初陪高飞雁到北戴河算命,真是恍若隔世了。那时我就坚信,自己的命运自己把握。老而弥坚,又坚持了两三年,命运似乎还不见转机。不过,听到这么有理性的话,我不禁点头称是。
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好,但我知道这是一个眼光很高的人,甚至有点在追求梦幻。是不是北大毕业给了他们内心高傲的资本?我不在意他是否看上我,因为这种萍水相逢,就像飘在空中的残蛛网,没有根底,若有若无,伤害不到我什么。
送走这位来客,文哥跟我说:“这小伙子说你挺老实。”我哑然失笑,这种评价似乎不是夸奖,更非看上的意思。随他吧。
单位领导对下属也是介于关心与好奇之间。自从上次给我们登了征婚广告之后,已经平静了几年。但她们偶尔也会向人打听:“她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老不成呢?相亲是人家看不上她呢,还是她看不上人家?”偶尔听到这样的小道消息,我心里感觉并不大舒服。
每天下班回家,我都爬上我家楼顶去散心。我家住在3层,我就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到21层。顶层没有人住,有个天窗,正好没有上锁。只要攀着墙壁上的铁梯,爬到上边,再把铁盖子举起来打开,人就可以爬到上面了。上面面积不大,20来平米,四周低一层是顶层人家的露台,都盖了玻璃房,有的在玻璃房里砌了花池和鱼池,有的支起麻将桌,很有生活趣味。但黄昏之际几乎看不见人,所以,即使我坐在楼顶,也几乎没有人发现我。
坐在21层高楼顶上,放眼四望,景色如此开阔。东西南北都是无尽的高楼,密密麻麻,错落有致。隐隐约约的环路,有汽车流动。绿色的火车从西边干涸的河道上的铁路桥上奔驰而过,远远看去,却像慢镜头一样从容,留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银色的飞机,在山前起起落落,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军用机场。首钢如一个不停劳作的巨人,占据了城市西部的大部分,处处是厂房,很多烟囱里冒着白烟,像工业时代的画卷展现在眼前。远山如黛,半环抱着我脚下的城市,一派祥和。而我,一个渺小的剩女,每天就在这个美丽的城市、复杂的生活中打拼,一步步地走着自己的路,不断寻觅,又常常郁郁寡欢,总是高兴不起来。我经常想,我的上辈子应该是有幸福的婚姻的,然后我们彼此约好来生再见。怎么这辈子,我却找不到他了,这不应该啊!
每天静坐很久,我告诉自己,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耐心等待命运的转机。即使自己孤老此生,也要心平气和地去接受。
这个安静的平台,我并没有享用很长时间,去了几次,再去,就发现顶层铁盖已经上了锁,再也进不去这个秘密独处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