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蚕当然知道林珊让自己等的是尹海亚。感冒只是个幌子,林珊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林珊没有拆穿,尹蚕也不解释。她是真的不想等了。她在刘家的三个月,开始的每一天都等着尹海亚来接她,只要还记得她在临走前说的那句“我回国就来接你”仿佛所有的辱骂和奚落就都是可以接受的。只是在刘家太苦了,尹海亚的话渐渐失去了麻醉剂的作用,她甚至在后来记不起尹海亚说这句话的表情,她开始怀疑,尹海亚说这句话是因为当时她已经问了好几遍后她不得已的妥协结果,或者单纯是为了把她骗到刘家而许下的空口支票。这些不得而知了,因为尹海亚再也没有出现过,就算回来了,她也不想听到她说关于当年的任何一件事。小孩子时候的她和大多数的孩子一样天真,相信所有看起来成熟睿智的大人们,但实际上他们的力量并不比一个孩子多多少,在某些时候来说,一个心思不够缜密的大人还及不上一个坚定自己心意的小孩。甚至就在她被送到林珊家里,尹海亚也没有出现。但是她还是记得赡养费的,这点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孩子的,尽管这个孩子可有可无。林珊曾经告诉她尹海亚是因为她父亲的事情而对她这样,而且隐晦的告诉她刘家也是因为这件事所以不肯承认她。
尹蚕在心中大喊,你们都有自己的借口怀着自己的苦衷,那我呢?我又是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接受你们的惩罚,凭什么样的资格承受你们的辱骂?既然知道我身份难堪,为什么让我存活于世?又是为什么知道我来路不明还要留我在刘家日日赎罪?她不想回忆起在黑暗阴冷的仓库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昏暗的月光下惨白的遗像,还有墙角窸窸窣窣的诡异叫声,对年少的她来说,那是一场只能深埋的噩梦,连恐惧都无处发泄的孤独充斥着三个月的时光,她甚至觉得自己都已经和那样的阴森融为一体,死在无法睡去的某个夜晚。
“原来就是她呀,真是和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可不是嘛,我听说呀,那女人就是想用这个孩子威胁刘家,谁知……啧啧啧,我们少爷真可怜。”
“抬起头!抬起头看着他!这就是你的父亲!就是被你害死的我儿子!你和你那个狠心的妈一样,他就是被你们这对母女害死的!那个女人不是想让你姓刘吗?那你就天天陪着你爸爸,直到他醒过来同意为止!”
“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
“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要你们为她偿命!我的女儿啊……”
尹蚕茫然的望向面前那个泣不成声的妇人,明明眼泪像珠子一样源源不断的滚出来,却还能愤恨的盯着她,蓄着泪水的眼睛应该是可怜的,却偏偏不藏着仇恨蔑视的情绪,就好像这样就能生吞活剥了她。她看向周围,那个刚刚说照片上那个的人就是自己父亲的男人,是一个看起来儒雅威严的长者,他也在看着她,虽然并没有像前面的女人那样哭出声来,但也能看到微红的眼眶,以及和那人一样的恨。
她抬头看挂在墙上的遗像,相框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眉毛很粗,眼睛弯弯的,应该笑起来很好看。可是他却没有笑,他的眼里是犹豫,是迟疑,是不果断的忧郁。这就是我的爸爸吗?她想起尹海亚拿着照片一个个的给她指着看,这是爷爷,他很凶,所以你要乖一点,不让他生气,这是表姐,她很漂亮,你要多和她一起玩……这个呢?这是爸爸,他很会讲故事。那他会给我讲故事吗?会的,只要你乖。那时候她就想,为什么爸爸还不来看自己呢?是不是爸爸觉得自己还不够乖,还是爸爸本来就住在照片里,不愿意出来呢?
只要你乖,爸爸就会喜欢你的,他就会讲故事给你听。
原来爸爸真的住在照片里,他静静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尹蚕,也静静的看着自己愤怒的父亲,看着哭泣的岳母。原来爸爸不光不喜欢自己,他也不喜欢这个父亲,不喜欢这个岳母。
可是爸爸,你再也不能给我讲故事了。为什么我已经这么乖了,你还不出来给我讲故事呢?
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尹蚕嘴里喃喃自语,“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小蚕?小蚕?”林珊焦急的声音传来,尹蚕看看四周,酒红色的地毯,白色的墙壁……她转向自己身边,看到一张焦急的妇人的脸——是林珊。
“小蚕,你怎么了?”
尹蚕突然猛地清醒过来,“没事,刚刚走神了。”这不是地下仓库,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的小黑屋,这是琳琅酒店,是林深和路小鹿的订婚宴现场,是一个阳光喜气的场合。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最近在构思一个新的小说,有点走火入魔了。”
林珊看出她的勉强,但还是说道:“不要太着急了,你还年轻。别老逼着自己把身体累垮了。”
“知道啦,”尹蚕推着林珊往前走,夸张的叫起来,“我还以为林姨有了儿媳妇就不要我这个亲女儿了呢。”
“傻孩子,”林珊爱抚的拉住她的手,认真的说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尹蚕应景的打了个哆嗦,“要酸死了啊!”
两人打闹着往回走,根本没发现背后站在门口停住的女人。
“等等,”林珊拿出电话,“手机响了。”
尹蚕趴在她身上看,“不会是哪个暗恋林姨的人正要告白吧?”
上面的备注是“海亚”。
林珊按了接听键:“喂?”
“我到了。”
“在哪儿?”
“你背后。”
林珊转过身,拎着箱子的尹海亚就站在身后,她掩饰不住惊讶,“怎么不打声招呼?”
“看你们聊得挺开心的就没打扰。”
“哦……”林珊看了一眼身边的尹蚕,有些讪讪,“我们也没注意到。”
尹蚕直起身子,在旁边站定。尹海亚一点儿也没老,依然是上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不,应该说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来这些年保养的十分得体。大概是兰阳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薄荷色的羊绒大衣裹的她严严实实的,但主人的姣好身材还是浅浅勾勒出来。
尹海亚看向对面的尹蚕,笑的生疏,“怎么,不打声招呼?”
尹蚕点点头,“你回来了。”她拍拍林珊的肩膀,“林姨,我先去林深那边看看,你们先聊。”
她转身准备走,也不去看尹海亚的脸。林珊还来不及说什么,尹海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你就是这么跟你妈说话?”
她的声音轻而细,音色如此好听,却没有一丝温柔。
尹蚕脚步不停,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她走到之前的桌子,林深和路小鹿不在,不知道去了哪。尹蚕松了口气,想从兜里掏根烟,突然想起林珊还在这边,又站起来往洗手间走。
真晦气!
等她从洗手间回来,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是十一点钟了。兰阳这边吃饭算是晚的,中午饭都是在下午两三点钟,尹蚕摸摸自己的肚子,有点饿了。她突然想起来,林深那俩不会是去吃饭了吧?!
她摸出电话想打给林深,正好看见一条短信,是梁楚江:
“琳琅酒店怎么走?”
尹蚕看着手机上的几个字,刚刚跟林珊说话也没顾上看手机,她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存了梁楚江的电话,居然还有备注,而且备注还是他的本名啊,按理说自己应该会写梁先生吧。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想着要不要直接打电话过去说自己不知道,毕竟自己到底是从来不记路的主,但转念一想自己也算是半个东道主,还是编辑了一条短信:“你现在在哪儿?”
刚发过去她就后悔了,这要是很远的话自己岂不是亏大了?不过也没事,她安慰自己,也能顺便吃个饭呢。
那边回的很快:“时新大厦。我的导航仪坏了。”
尹蚕愣愣的看着后面的“导航仪坏了”,得,这是把自己撂挑子的路都给堵死了。
她直接打过去,梁楚江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来,“喂?”
尹蚕拿着手机的手一抖,感觉自己还是没能适应电话里的男声,“短信太麻烦了,你定个位,我来接你吧。”那边的梁楚江看着短信,齐喧好奇的把脑袋转过来,“蛾子说什么了?”
梁楚江合上手机,“开车不玩手机。”他直视着前方,“好好开车。”
齐喧一脸悻悻,又抑制不住好奇,“五哥,你就说说呗。”
“她来接我们。”
“啊?”齐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请柬上不是有地址吗?”
梁楚江没说话。
齐喧瞟一眼楚江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什么,“也是,导航仪有点老化了,这要是到时候迟到了多不好。”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五哥,还是你行!”
梁楚江淡淡瞥他一眼,“往时新大厦开。”
尹蚕走出房间给林深打电话,“你们在哪呢?”
“给小鹿补个妆。”
“时新大厦怎么走?”
“这边到那里也不远,你去那干嘛?”
“齐喧他们好像迷路了,我去接他们。”
“哦……”林深恍然大悟,“原来是梁先生迷路了啊。”
尹蚕懒得听他说话,“你可是正儿八经的主人家,是不是该去接接人家?”
“别啊,你打个的,就说到北大街,时新大厦就在背后。”
尹蚕刚挂了电话,抬头正看见林珊他们走进来,“小蚕你要出去?”
“嗯。接一个朋友。”
林珊欲言又止,“让林深去吧?要不你在这儿坐会儿?”
“不了,”尹蚕瞟向旁边的尹海亚,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林深带着路小鹿补妆去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了。要是你们中饭的话不用等我。”
林珊在后面叫住她,“小蚕……”
尹海亚在旁边淡淡的开口,“让她去吧,在这儿谁都不自在。”
林珊叹了口气,看看已经走出门的尹蚕,“你们还真是一结。”
“一结?”尹海亚嗤笑,“我看这是一劫。”
林珊没再继续,“那就先进去吧,等林深他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