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保定四十多里处,有个叫安肃的小镇,鞑子前段时间经过时,如铺天的蝗虫过境,把整个小镇兜底翻了一遍,值钱的东西就不用说了,没来得及逃进山里的妇孺老人一概掳走,连屋前屋后的几只鸡鸭都一扫而空,现在映入众人眼帘的场景,真可谓是惨不忍睹,街头虽然已经被陆陆续续返回的人们收拾了一遍,不过还是能见几具无人收拾的尸首,整条街上脏乱不堪,不时就能看见墙壁上、道路上凝固已久的黑色血迹。一路走来,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异味充斥在众人的鼻腔内,夏谨言一只手使劲捂着嘴巴和鼻子,柳眉也挤成一团,那滑稽的样子倒让人有些感觉怪异。
吉成的心里很沉重,这么多天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被屠的小镇,高阳一战,死的都是战士和壮丁,少数有些妇孺,而在这里,死的全部都是妇孺百姓,而那些原本在这里安居乐业的壮丁,现在已经被裹挟在大军之中,生死未知,命运未卜。从这一点上来看,满清国的治国方略就是靠着赤裸裸地掠夺和屠杀去实现,虽然号称一代雄主的皇太极智计百出,运筹帷幄,但这些大肆屠戮的劣迹污点在史书上是抹不去的,这种靠着屠杀和灭族的手段来夺取的中原大地,它的统治始终就带着血腥,而事实上,满清在大明之后的几百年统治也可以说是失败至极,愚昧奴役百姓,闭关锁国,黑暗无道,以至于诸如“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之类的畜生禽兽之语出现,如此统治,不灭国那才叫做怪事。
街边有几个小店铺半开半掩,不过谁都知道,就算是开着也没货卖了。前面不远处,倒有个小饭馆,吉成一行人的到来,早已经引起了这个小镇上的一些骚动,不过,在确认不是鞑子的小股部队之后,大家又双目空洞地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亲人的尸首收敛的差不多了,家里的屋子还要费好大的力气来修葺,似乎也没人来理会这些不速之客。
而这个小饭馆的老板,老板娘和一个伙计却成为今天小镇上最为忙碌的人,刚从山里回来,饭馆里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准备。这五六个人的饭菜好不容易七拼八凑,也就一大盘陈在不知何处的焖黄豆,一大盘山野菜炒鸡蛋,还有一盘里,装了七八个黑乎乎的馒头,估计也是这饭馆藏好的的存粮了。
吉成和夏谨言,还有篱儿一起坐在一张少了一小半桌角的破旧桌子上,都望着窗外,各自的脑袋里不知道都在想着些什么,连一路上话最多的篱儿似乎也是无精打采。
天一直是阴沉沉的,镇上虽然没多少人,不过时不时还有些嘈杂,几人吃到一半,忽然发觉这镇上仅有的一些嘈杂声似乎是同一时间戛然而止,很是有些不同寻常。
夏谨言那张原本充满童真而又苦瓜兮兮的俏脸,突然凝固,低喝一声道:“大家戒备!”吉成一脸错愕,随即苦笑摇头道:“又来了,这乱世还真是让人不得安生啊!”
篱儿躲到了这屋子的最角落里,用张破椅子遮掩起来,阮峰和鲁保抄起行李中的钢刀,守在窗口,夏谨言探出脑袋四处张望,只见十几个蒙面大汉,亮着明晃晃的钢刀直冲这间小饭馆而来,夏谨言心中一紧,低声道:“呆子,这回有麻烦了,这么多人!”
吉成闷闷道:“人多?人有多多啊,有那多尔衮营帐里的人多吗!”夏谨言被吉成一噎,也没时间跟他计较,只是用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
吉成嘴巴硬,可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迅速地盘算着,知道自己具体行程的人并不多,无非是保定城里的那几位,走之前,安全起见,吉成交代大伙不准向类似客栈伙计等人,透露自己的行踪,当然,客栈里的人也是察言观色惯了,一般也不会问客人的行踪。那么,除了客栈的人,吉成一行唯一接触的就是王梦鼎,还有那位让人隐隐感觉有些异域风情的凶悍美女了。这一路走来,吉成也是小心谨慎,不过这官道两边是大片的杂乱树林或者荒芜平地,就算有人追摄行踪,也是十分困难,除非知道自己具体行踪的人,提前或者延后行动,把安肃镇这个必经之路定为暗杀地点。
如果真是王梦鼎,那这两次针对自己的刺杀,也实在是说不过去,自己根本与这位王大人是初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于我呢。而那位凶悍美女,上次倒是得到了她的庇护,难道就因那次误闯闺房,引起了她的恼怒,不过这复仇的场面也忒大了点吧,看这架势,那是要杀人灭口,一个不留的。
思绪在电光乱闪之间,那边已经开始动起手来,既然对方蒙着脸,那就是拼命的架势,夏谨言也不必手下留情了,多次的战斗,让夏谨言这位武艺高明,但毫无实战经验之人,迅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战士,近身搏斗日臻完美,多年的武艺修炼在实战中越用越纯熟。此刻,她正与从门口闯入的两名大汉战成一团,刀剑相交,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擦声,夏谨言优美圆润的身躯在披风被扔到地上之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吉成面前,吉成在这么一愣的瞬间,那边的娇斥声居然已经传来,“呆子,看什么呢,还不来帮忙!”吉成苦笑摇头,这姑奶奶空闲倒不少,以一敌二,还有工夫发现我在乱瞅,不就满足一下那颗空虚的心嘛,至于嘛。
阮峰和鲁保凭着不错的身手和强壮的身体,正一个对一个的搏命厮杀,暂时没分胜负来,而更多的人已经逐渐从窗口爬进来,饭馆的老板伙计们早就不知道逃遁到那边去了。饭馆的本就不多的几张桌椅已经在打斗中被撞的七零八落,到处都是乒乒乓乓,还有拳头打在身体上的闷响,时不时地还有几声惨呼,当然,这惨呼上基本上都是从夏谨言处传过来,
吉成看了看形势,窗口是个薄弱点,不断有人爬进来加入战团,而阮峰和鲁保对付一个还好,接连不断的人扑上来,明显就吃力了。吉成也不能闲着,揪准机会,在一个蒙面大汉跳入饭馆下蹲的一瞬间,抄起一把椅子,狠狠地就往头上砸去,砰地一声,椅子碎裂,蒙面人的脑门上顿时流下大片血来,抱着头就躺了下去,吉成不管自己右手虎口崩裂开来,留在手中的一只椅子脚,使劲地扔向后面一个大汉,大汉极为灵巧,脑袋一侧,就让了过去,一对三角眼瞪着吉成,闷闷地说道:“就是他,兄弟们给我杀!”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心中一凛,这帮人的目的是吉成!房内的几人不管是着急呆子的,还是着急新主子的,顿时下手开始狠起来,夏谨言撂倒第三个大汉之后,门口剩下的三四个人都愣在那边,居然一时没人敢上来,这个三角眼大汉看了看局势,也是一愣,没想到这次带过来的都是好手,居然干不过一个女子,顿时满脸涨红,似乎极度愤怒,再看看饭馆里面,阮峰还好,打伤一个,正和另一个在厮杀,鲁保有些吃力,毕竟这近身搏斗需要靠技艺,一身蛮力是不够的。三角眼看着饭馆外剩下的六七个人,转过头来跟吉成目光相对视了一下,显然他在判断战局,人数虽多,却已经折损了近四成,这个战果要是在战场上,自己的部队可早就崩溃了,一般情况有两成的折损,目前大明军队还能够再战的已经是极少极少了,除了关宁军等边地精锐,还有就是孙传庭的秦军了。
这三角眼瞪着吉成,吉成也在瞪着他,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心中盘算道,这次任务是柳百户下达的死命令,而这十几个人,就是锦衣卫在保定周边拿得出手最精锐的好手了,如果这三倍于人的兵力还是干不过这么几个人,可以想象,这几个人的战斗力强悍至如何的地步,随着他们离保定城越来越远,下一次再想歼灭这些人,困难将会更大。三角眼知道,如果失败,给这些人选择的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全体退出锦衣卫,抛妻离子,走的远远的,永不叙用,这是骆指挥使定下的规矩,另一条就是自杀谢罪。
而夏谨言这边也是冷暖自知,刚才的搏斗,明显感觉对对面之人十分强悍,近身搏斗的技艺十分纯熟,关键是这些人互相之间的配合很是厉害,显然是合作多年的好手,虽然最终撂倒了三个,但自己也是快要耗尽精力,要不是多年的坚韧修为支撑着,自己说不定也力竭不敌了。
三角眼在这几个呼吸之间的局势判断十分准确,吉成他们几个是有些强弩之末了,顿时就大喝一声,“兄弟们,回去咱们也没好果子吃,拼了他们,还能有个好着落,都给我上!”
吉成心想,这次麻烦大了,周围的几个人都显出了疲态,自己虽然也能对付一两个,可外面剩下的几个没进来的大汉虎视眈眈,就等着自己这边谁也倒下,有了突破口,就会一拥而上,刀斧加颈了。“难道今天就是自己命丧大明的日子吗,来这里的时间也短了些吧。唉!”
几人苦苦抵抗之际,一幕十分诡异的情景突然出现,远处传来几乎一致的沉重脚步声,就算屋内叮叮当当,可怎么也不能掩盖这随之而来的声音,众人手下的动作就变得慢起来,三角眼探出身子,举目望去,只见镇口一行十几个青衣人,中间是一辆黑漆漆的马车,马车头上的风铃随风发出叮铃铃的响声,这些人的面目冷峻,举止凛然,看起来很是不善,关键是那整齐划一的气势,压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屋内的人似乎都很有默契停止了争斗,屋内的几个大汉急忙退到了窗户后,鲁保扶着左臂受伤的阮峰,也很默契地退到墙角,只是恶狠狠地注视着这些蒙面人,夏谨言面前的几个大汉也略退几步,跟窗口的几名蒙面人形成了掎角之势。
青衣人一行走到离这小酒馆十几步的距离,就停了下来。只见前面领路的四名青衣人上前几步,隐隐地分守前方的几个来路,马车后方的几名青衣人迅速走到马车前,那个个头矮小的青衣人跳上马车,掀开华丽又低调的车帘,低低道:“斋主请。”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名女子,只见她身着淡粉衣裙,裙摆几乎及地,细腰以云带约束,盈盈地似乎不堪一握,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支七宝珊瑚簪,白里透红的面容娇俏无比,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只见她轻启樱唇道:“呵,走了这么一长段路,终于看到了个热闹场面。”言罢,她轻摆纤腰,就好似小女孩看到了新奇的玩意,不顾屋外被自己美艳震慑住的蒙面大汉,自顾探头探脑地就往屋子里看去。屋内光线有些不好,不过这正好把吉成那轮廓分明的俊脸更显英伟,四目相交,吉成也是一怔,这大明还有如此艳丽的女子,跟夏谨言比起来,虽说都是美女,不过眼前的这位女子是一种惊艳,成熟的美,一双凤眼似乎瞬间就能勾人心魂,比之夏谨言,却是属于那种清新靓丽,纯真无害的清纯女孩。
聂悠然本来也是抱着看看热闹的心态,下车打打秋风。不过这朝屋内的一瞥,心中不自然地也是一颤,这男人的气质与普通人有些不同,看起来明明是快要打不过别人了,可似乎表现比较沉着,而那眉间的一抹英气,除了有些玩世不恭,更多的却是大将风范。充满灵气的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是一种自信,这种气质是聂悠然只有在自己的父亲那杀伐果断的眼神中才能看到的。
不过很快,聂悠然似乎有了决断,看完热闹,走人。
而屋内的吉成脑子里一直在盘算,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脱险,好不容易盼来的,却不是救星,眼睁睁地看着这波人重新启动,缓缓地从眼前走过,三角眼的脸色也明显一松,一股阴冷的笑意慢慢地爬上了他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