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听得心一紧,捉住朵儿的手道:“你说什么?政哥哥?什么政哥哥?”
朵儿急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姐姐!姐姐,狼头便是政哥哥,他一直守在您身边,可换来的却是你狠心的举刀相向!他还在昏迷当中,却吐血了,您快去看看啊……”
此言一出,几人愕然!
雪雁闻言更是像被人兜头打了一闷棍!还没感到疼痛,便觉天旋地转!她紧紧掐着朵儿的手背,因太过用力,把朵儿的手背掐得发青。她心内滚滚,蓄着已久的眼泪如雨落下,喃喃道:“政哥哥,政哥哥在哪?”
朵儿泪流满脸:“姐姐,狼头便是政哥哥,他在大帐那边,他吐了许多的血,您快去看看啊!”
她如梦方醒,心内一阵剧痛,转身便向前跑去!松赞干布在后趋步跟着:“文成,文成!”
他回头,懊恼的向朵儿道:“什么政哥哥?他是谁?她为何一听完,便如此丧形落魄的?”
朵儿直直往他跟前一跪:“赞普,请恕朵儿不敢多言。日后,姐姐自会向你解释一切的!”
松赞干布看着跪在地上的朵儿,无奈道:“你先起来!”说着又向前行去,禄东赞紧紧相随。
松赞干布走远了,朵儿匍伏在地上,只是哭,也不起来。扎木术用力把她架起:“你要为他流干你全部的眼泪么?他到底是谁,你如此一心为他。如今连殿下也……”
扎木术看着哭肿了双眼的她,伸手抚了抚她脸上的小雪菊,把她的泪拭去,叹气道:“我陪你过去吧,别哭了。再哭,你脸上的花也要凋谢了。”
朵儿兀自抹了一把泪,一言不发的向前走去。
当雪雁跌跌撞撞的闯入狼头的帐内,几位医官正在交头接耳。见她进了帐,几人忙过来见礼。她克制着自已的情绪,平声问道:“他,怎么样了?”
从长安城随她而来的李太医看着她摇了摇头,叹道:“他恐怕是不行了。殿下,还是让人准备他的身后事吧。”
她扬手把几人都摒退:“你们都退下吧。”
她一步一步向着静卧在床榻上的狼头走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丑陋的面目会是她的政哥哥!不!她不相信!她半蹲在榻前,颤着手把指尖拾在他的手腕,凝神片刻,她没有力气支撑自已!
她不禁双膝跪了下去,他身上的毒,竟和当初杨政道在铁辕门中的毒一模一样。而且,除了“百日红”,竟还有西域的盅毒。可她记得,杨政道对她说过,说李世民已赐下解药了。为何……
她发疯的冲着帐外叫道:“朵儿!朵儿!”
松赞干布与禄东赞赶来:“文成,文成,他怎么了?”
她也不理会两人。一壁叫道:“朵儿!朵儿!”朵儿竟真的应声而入:“姐姐!”
她急道:“快把我的银针取来!”朵儿转身跑了出去。
禄东赞惊诧道:“莫非殿下能救他?恕老臣问一句,他到底是谁?”
雪雁抑着伤痛,转头看向禄东赞:“本宫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谁!大相,本宫以为你是知情的,你怎么倒问起本宫来了?”
禄东赞往地上一跪:“实不相瞒,他身上是中了西域苗疆的盅毒,而这种毒,是臣下的……”
她闻言愕然不已,不禁屏住呼吸道:“大相,你说什么?他身上的盅毒是你下的?那他原来的面目你可有见过?”
禄东赞磕头道:“他身上的盅毒确实是臣所下,可他原来的面目臣不曾见过,也不知道他是谁。中了这种盅毒的人在容貌、声音,甚至性情、肤色上都会变得面目全非。而且这种毒留在体内久了,还会危及性命。在柏海行宫时,送亲的任城王李道宗曾向我求这种药,臣便给他找来了。但不知他要了何用,故跟他说,这是没有解药的,要他慎用。”
禄东赞拭了一把汗:“臣也不知道王爷把药给了谁,后来,后来臣见过您身边的侍卫,才知道王爷把药给他服了……”
她听得心惊肉跳:“是郡王爷向你求的药?”
“正是!”
她的身子又剧烈的抖了起来,头痛欲裂:“那这盅毒,真的无药可解么?”
禄东赞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来双手呈给她道:“臣当初不知王爷要药何用,所以才谎称无解药。殿下,这是盅毒的解药。此毒伤身,自臣把药给了王爷后,便心觉难安,日日揣着此解药……只要把这解药给他服了,再把他的头、脸都用纱布缠起来,不出三日,便可恢复本来的面目。”
雪雁揪紧的心稍稍松了下,接过解药。她抽出洁白的绢帕子,细细把狼头口里吐出的黑血拭去,再把药粉和了温水,强行让他服下。松赞干布一言不发的站在她身后。
两毒在他身上游走,他已气若游丝。雪雁正灼急不已,朵儿提着她的药箱子匆匆赶来:“姐姐,政哥哥,他……”
她看着朵儿,不禁低低问了句:“他,真是政哥哥么?”朵儿坚定的点了点头。
她接过药箱子,心中哀恸。还是无法相信眼前她曾最厌恶的丑陋面目,便是她身姿翩然,芝兰玉树般的政哥哥!她强自压下一切杂念,从箱子里取出一小束细如发丝的银针,毫不犹豫的扳起他的手,朝着他每一个指肚刺了下去……
当她忙完一切回头,帐内的几人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想起松赞干布清冷的面色,她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起身来为床榻上的狼头掖了掖被褥,手不经意扫过他的身侧,突然有冷硬的触感,她疑惑的向他的衣袖摸去。竟是一管湘妃竹横笛,笛身光滑,笛孔光洁,可见笛主人每每随身,经年吹奏!却是她昔日赠以杨政道的横笛!手捧横笛,她不禁悲从中来,昔日的一切在眼前越发清晰,压下多时的泪又滚滚而下……
政哥哥!她不禁伏在他的身上,低低唤着:“政哥哥,政哥哥!”
政哥哥,原来你一直不曾离开雁儿!原来,你一直守在雁儿身边!为了守护你固执的雁儿,你竟然不惜服下折磨人的盅毒,变得面目非!你不惜改变温良谦恭的本性,变成雁儿最痛恨狠辣最残忍的性情!为的,可是让雁儿断了对你的念想?
可是,我的政哥哥,你可知道,雁儿固执让你归唐,全是因为那里有你的抱负,有你曾誓死效忠的朝廷?雁儿何忍让你跟着到这苦寒之地断送你所追求的一切?
可你还是来了!我的政哥哥,当雁儿厌弃你,冷待你,甚至不愿多看你一眼时,你的心,该有多痛?
政哥哥,当日雁儿禁闭你,把你绑在木桩子上让人一鞭一鞭地抽打你的血肉时,你在想什么?可有后悔过?
当你看到你心爱的雁儿与他人拜堂成亲时,你的心,又有多痛?政哥哥,当雁儿把你绑在树上,要活活烧死你,举起刀要生生杀了你时,你的心,你的心……
她的泪一滴一滴湿透他藏青的衣袍,政哥哥!雁儿早应认出你来的!不是你,谁会在寒冷的夜里独自冲上那雪山去寻雁儿?不是你,谁会知道雁儿见不得那种血腥残忍的场面?不是你,谁会知道雁儿自小患着咳嗽症,不能骑快马,不能喝酒?不是你,谁又会在雁儿的帐外和雁儿的曲子?
可是,你为了让雁儿无法辩别于你,你竟然日复一日的忍受着雁儿的厌弃,冷待!政哥哥,当你手刃你曾经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时,本性温良的你,又该如何自处?
政哥哥,政哥哥……她心下哀恸不已,一遍遍的呼着他,指尖一遍遍的抚过他缠满纱布的脸,想起在“南山寺”巧遇时,那温润如玉的脸,那笑意盈然的双眸,想起他说“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更是心如锥刺!
到底是雁儿错了,雁儿不应固执,让你独自归去……
“姐姐,姐姐醒醒?”是朵儿的声音。
她闻言,把指尖搭在他的脉上,果如朵儿所说,不禁松了口气。朵儿又道:“姐姐守了一夜,也累了,不如回帐里歇着吧。禄东赞大相说,不出三日,那解药就会发挥效力,政哥哥身上的盅毒就可解了。”
朵儿顿了下,轻叹道:“政哥哥,也可以恢复原本的面目了。”
雪雁不禁上前握了握朵儿的手:“你是何时认出他来的?为何要瞒着我?”
朵儿眼眶一红:“我早在上两月就认出他来了,除了他,谁人会对姐姐如此上心?姐姐可知道,政哥哥每日夜里,都在东面的高山旁,吹那一曲〈凤求凰〉。我仔细听了十数日,终于忍不住与他相认……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说要就这样守在你身边一辈子……”
“在姐姐与赞普大婚那一日,政哥哥喝得酩酊大醉,我忍不住把您的令牌给了他,他策马直直冲出了逻些城……”
雪雁的心又剧烈的痛了起来:“所以,你才要处处维护他,不惜让扎木术也误解?”
朵儿轻轻点头:“是,姐姐。政哥哥自小与我们一同长大,与朵儿的情份也非同一般,这一路上全凭他护着咱们。朵儿早把他看作自已的亲哥哥了。看着姐姐举刀要杀他,我……”朵儿说着,又哽咽起来。
雪雁听着,不禁抬起自已的右手,仿佛那把弯刀的重量还在。她不敢想象,若她真的一刀杀了他,她的心何安?她只怕悔得也会一刀结束了自个的性命!
朵儿又轻道:“姐姐,政哥哥不会怪你的,你别多想。”
她忍不住长叹口气:“就知道他不会怪,不计较,不在乎,我的心才更痛更悔!朵儿,他为我做尽一切,可我还不如你。他一路守护我,几次三番惹得我对他起杀心,我……”
朵儿扯出一抹笑意,安慰道:“来日方长,姐姐以后有的是时日弥补。姐姐以后好好待他便是了。”
是,来日方长。可是,她真能弥补一切么?他心里的伤可以弥补,但他的情意呢?教她拿什么去弥补?
“朵儿,你先回去吧。我要守着他,等他醒来。”
朵儿捧出食盒:“姐姐也要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守着他的,采平姑姑煮了你最爱喝的小米粥。”
她无半点胃口,草草喝了几口,便要让朵儿撤去。朵儿边收拾边道:“姐姐,你知道么?你昨夜在帐内守了一夜,可赞普他,他在帐外守了一夜呢!他撤去所有的侍卫,独自一人在帐外守着你们呢!”
她闻言,颇为意外:“赞普在帐外守了一夜?”
“是,听他们说,赞普天亮时才回王庭去的。临走前还吩咐所有侍卫不得靠近帐前,现在所有侍卫都退在几丈以外了。”
朵儿看了眼昏睡不醒的狼头:“政哥哥也不知何时能醒来,姐姐打算就这样守下去吗?赞普他……”
雪雁口快于脑:“他不是还有尺尊,还有勒托曼么?”话一出口,自已也吃了一惊,寻常的一句话,却说得像赌气。
朵儿叹道:“姐姐,赞普与政哥哥,你的心到底更在乎谁?”
她的心更在乎谁?她自个也糊涂了,她只知道杨政道在她的生命里成了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此时此刻也更离不开她的照料。而松赞干布,他是一国之君,后帐有的是妃子。
可为什么当她看到他对勒托曼过于亲热的举动时,心里会那么难受?
入冬的夜风清冷凛冽,朵儿提着食盒慢慢地走着,突然有人从后面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唬了一跳:“谁?”
转身而望,却是黑着一张脸的扎木术。朵儿只好顿停脚步,面色淡淡:“是你。”
扎木术放开她,看了眼前方的大帐:“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他到底是谁?三日了,殿下不眠不休守了三日三夜。赞普也不眠不休地守在帐外三日三夜。而你,连日来都郁郁寡欢,人都憔悴了下来。你是在为他担忧么?你们到底怎么了?殿下,赞普,还有你……你们怎么一个个都扑在他身?他到底是谁?”
扎木术要疯掉了,他觉得身边的人都疯了。傲视一切的战神松赞干布,身份尊贵的公主……竟都在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侍卫的性命担忧。更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素来不屑于儿女情长的松赞干布,竟也不闻不问的,就那样在帐前守着。连他也被支得远远的。
朵儿实在有口难言,只得含糊其辞道:“他是一个于我于殿下都很重要的人,待他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你自然知道他是谁。”
扎木术闻言,也不哼声,只是一味盯着她看。良久,他艰难道:“他是你心上的那个人,对么?”
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朵儿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扎木术见她沉默,神色更为黯然:“我知道你心上总掖着一个人,我只是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他!”
既是有口难辩,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她在心内轻叹着,举步而行:“你自个都给了答案,何苦再来问我?”
扎木术紧步跟着,不甘道:“你既然钟情于他,为何又屡屡相护于我?”
朵儿无奈,只得狠下心来:“为何?”她的脚步迈得越发的急:“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何?你既有了妻子,又为何来纠缠于我?”
扎木术一瞬便被激怒:“我纠缠你?”
扎木术顿了顿,抑着怒意道:“你,你明明知道我的心不在她身上,只……你又何苦说这话伤我?”说罢,慢慢转身,大步离去。
朵儿立在风里,瞅着他掩在夜色中的高大背影,心下默然。你本就不欠我什么。而我,也不愿去伤害那个上天已是亏待了的女子……
第四日。朵儿送来吃食,看着静静躺在榻上的狼头,忧心道:“姐姐,政哥哥怎的还没醒?若他一直不醒来,咱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