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您昨夜是否又梦见赞普了?”朵儿小心翼翼道:“您昨夜可是一夜也未睡好。”
雪雁兀自一笑:“是啊,我竟梦回到长安街头,他年轻时的模样。后来又梦见我逃跑,他骑着马追赶我,把马鞭甩得‘啪啪’直响,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停下来。”
朵儿闻言,打趣道:“他是不是又把你抓了回来?”
“是,他像拎羊羔子一样把我拎上他的马背。”
朵儿再忍不住了,小心问道:“姐姐,若心系长安,不如咱们回吧,都快三十年了,赞普也走了那么多年了。”
当夕阳的余晖洒落在高原的山川,落在壮丽宏伟的布达拉宫,日益昌盛的逻些城时,她的目光半刻也末离开过远处的山脉。
远处,欲远还近。远者,关山万里,眺之远远难及。近者,似乎繁荣的长安城,奢华的大明宫,就近在咫尺。咫尺却天涯。二十多年了,她深爱着的,浸染着她毕生心血的逻些城,及城外寺庙苍劲沉浑的钟声,似乎也不知不觉长了年纪。
昨夜的梦境竟愈发的清晰。她又梦到他了,她仿佛又回到那一年,自已任性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要逃离这片土地,逃离他的爱恋,逃离自已所背负的使命。
而每一次,他都是骑着他的马,带着他的军队,把她捉回来。至今她还记得,他的鲜血滴在她的手背时那暖丝丝的触感。他临走时,也是一口鲜血喷在她的手背上……
朵儿吹一口哨声,待看见马儿悠悠地踱近时,便随手把貂毛大氅给雪雁披上,忽见她的鬓边有一小摄刺目的白。朵儿心一紧,劝道:“雪雁姐姐,晚了,咱还是回吧。风越来越大,怕是要下雪的。”
雪雁充耳末闻。不,她不是李雪雁了。早就不是了。
她是文成公主,来自东土大唐的公主。整整二十八年了。年月久远得她几乎忘了自已的名字。唯有朵儿,还是像旧日一样唤她“雪雁姐姐”。
朵儿见她不为所动,只得立在一旁,干着急。这些年她的身体越发弱了,体力也大不如前。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他昔日总爱带着她奔驰骋在这一片蓝天碧地间,以至她养成的这习惯。每日总要出来遛马儿,自已挑个向东的高坡坐着,一呆半日,风雨无阻的,下雪也如此。
只是,深着爱她的,和她深爱着的人都已化为一杯黄土了。都长埋于这片土地了,留给她的,只是无尽的追思……如今再回首,已是前世三生!她还如何回得去?
半响,她回过头来脸带兴奋的微笑说:“朵儿,我好像听到大明宫的乐声了。朵儿,你听听,好像还有人在唱曲呢。你快听听!”
她似乎活在自已的世界里,自言自语。又好像真的听见了三千里外的大明宫里,那优美激昴的礼乐声,还有谁在低唱:“万里江山长煜煜,不见故人徊归兮……”还有谁在翩翩而舞。
也许她是听到了二十多年前和亲远嫁时的婚乐声,是看见了吿别长安故土时伤感而舞的自已。是否还看见了当年自已亲手埋葬的爱情呢?
朵儿想提醒她,那都是她的错觉。乐声,舞影,都是错觉,不过是心中的念想罢了。可又于心不忍。自从赞普逝后,她的魂也随赞普去了。对故土的想念更是一日比一日强烈。
朵儿只好顺着她的话,用轻快的声调说:“姐姐,听到了,听到了,还真是大明宫的乐声呢。那跳舞的说不准就是长乐公主呢。”
雪雁笑道:“朵儿说傻话了吧,长乐公主比我们小一年,也该有四十了吧,还跳得动吗?不过呀,太宗皇帝最爱看她跳舞了。”
“姐姐的舞也跳得绝啊,想当年,尺尊公主不就是嫉妒你的舞姿,嫉妒赞普对你的宠爱而事事与你作对吗?”
雪雁叹道:“为了大唐,为了赞普,我跟她斗了半辈子,如今赞普走,敌人没了,自已也老了累了,再无用斗了,也斗不动了。”
忆及往事,朵儿深有同感:“是呵,长乐公主也该老了,这不我们都老了。”“朵儿,你说长安城还像过去一样繁华热闹吗?”
朵儿心内轻叹了口气:“会的,会的,会和过去一样繁华热闹的。说不定十里街角那家福记还在呢。”
听朵儿这么一说,她方似孩儿般地笑起来:“朵儿,我还记得那里冰糖葫芦的味道呢,甜中透酸,酸中夹甘,入口即碎,一点碴也没有。”
“是呀,姐姐哪回不是谗得偷溜出去买来吃,把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实在出不去了,使我去买还非得那福记的不吃,我偶尔买了别家的充数,可总瞒不过你的嘴巴。”
她收回远眺的目光:“你这小妮子,都上年纪的人了,还记得我当年的叼嘴啊。”
朵儿故作受伤之态道:“哪能轻易就忘呢,为了这个,可没少给夫人罚跪呢。每次受罚可又是姐姐陪着的。夫人一看姐姐陪跪,马上又心软了。哈哈……”
两个年近半百的女子,闹起来,笑起来,仿若还是年轻少艾的光景。仿佛,春天还在,花末褪色,韶华不曾逝去,青春也没走远。
雪雁在心内叹了口气,其实,最大的敌人不是尺尊公主,不是象雄妃勒托曼,也不是那奸诈的恭顿副相,而是时光。时光才是自已最大的敌人呵!而且,是无可战胜的敌人!英勇善战的战神松赞干布,不也输给了无情的时光么?
近日,高宗皇帝的旨意传来吐蕃,说要遣使臣把她迎回大唐安享晚年,以表率她为大唐吐蕃两国邦交的付出。旨意传来,举国一片哗然。逻些城内更是人心惶惶,更有流言传大唐皇帝接回她后,便会再次起兵讨伐吐蕃。
对于吐蕃的臣民来说,且不论她嫁入吐蕃所付出的心血,受万民景仰。就大唐公主的身份也可成为吐蕃的守护神。因为她身后倚仗着的是强大而繁荣的大唐。有她在,便有大唐这个靠山在。两国的百姓便得以安居乐业,休养生息,过太平日子。
自然,有大唐这个靠山在,邻国诸如契丹,泥婆逻,吐谷浑等,也不会更不敢与之为敌。可眼下,大唐新皇一道旨意便要带走她,带走他们心中的“白度母”,他们恐惧,人心惶惶及诸多揣测也是难免的。去留可就是她的一念之间。
她听得朵儿的话,很是意外,她没想到朵儿会劝她归唐。她知道,这里也有朵儿不能舍弃的东西。
于是问道:“扎木术将军,可有书信回来?”朵儿听罢,摇头道:“都去了半个多有了,一点音讯也没有,也不知这仗打得怎么样了。”
她看她神色落寞,安慰说:“莫急,莫急,待我寻得时机便问问大相,了解那边的军情如何,扎木术将军总会有信回来给你的。扎木术将军凯旋归来之日,便是你出嫁之时。”
朵儿脸一红:“我才不嫁。”
她不禁取笑道:“都耽搁半辈子,还不嫁?扎木术将军会放过你吗?”
是啊,都耽搁半辈子。
朵儿点头,呆立。顺着雪雁的目光看去,远处的梅里雪山在夕阳光线的缱绻下越发的妩媚,越发的神秘莫测。此刻更比往日多了一份娇滴滴的女儿态,一如雪雁曾隐在红盖头下的如花容颜。难怪逻些城的人都说那是女神的化身。
朵儿想,要是梅里雪山真是女神的话,那该是多么令人神魂颠倒的女神啊。
“朵儿,你觉得我还回得去吗?”雪雁顿了一下,又似喃喃自言道:“我回不去了,我的心在这里,我怎么还回得去呢?”
是呵,快三十年了。朵儿看着这片不知陪伴了她们三十年,还是她们陪伴了它三十年的雪域高原,扪心,她们还回得去吗?三十年前,她们从旨和亲来到这片荒芜,贫瘠的土地时,从不敢想过有回去的一日,连念头也不曾有过。
可天意弄人,她们生活了近三十年后,同样是一道圣旨,她们也将离开她们生活了近三十年并深深热爱着的土地吗?虽然大唐已改朝换代,可皇帝的圣旨还是圣旨。
她们能抗旨吗?虽然旨意是“一切可按汝心愿为上”。可雪雁的心意终是难测。她对这片土地可是倾注了半生的心血。
既然是没有答案,那就罢了。朵儿收回纷繁迭乱的思绪。再劝道:“姐姐,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吧,这会老爹可该着急了。”
雪雁点头,示意她把马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