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蝉,但大哥他们不喜欢。他们说蝉的叫声很难听,叫得长安的夏天燥热。
不在蝉,是你们的心燥热,我说。大哥他们就笑,笑完了就吓唬我,你要是再不认真学习唱歌跳舞,我们就把你卖到妓院去。我瞪了眼睛不说话,树上的蝉却一声声地给我帮腔,知——了,知——了。
大哥李延年是宫中红极一时的伶人,他时常给我讲一些宫帏的故事。比如当朝皇后卫子夫,以前不过是汉皇姐姐平阳公主的侍女。比如汉皇小的时候曾经给表妹陈阿娇许愿说,等他长大了要给表妹建个金屋等等诸如此类的故事。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大哥李延年比树上的蝉还要聒噪。终有一天,哥哥李延年哭丧着脸回来,说他在汉皇刘彻面前唱了一首曲,歌日“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引起了汉皇的极大兴趣,非要见到这样的美女,否则就要砍他的脑袋。
大哥的脑袋当然不能丢,我答应他去宫中献歌献舞。入宫前,大哥又到中药铺给我买了蝉蜕煎水喝。他说蜕退性寒、味甘,不但有疏风清热、定惊解痉、明目退翳的功效,还可以预防和治疗失音。我说,你既然讨厌蝉,为什么还要用它蜕的壳给我煎水?还要给我穿薄如蝉翼的衣服?大哥拿眼睛瞪我,树上的蝉拿眼睛瞪他,知——了,知——了!
乘着车马走了不知多久,我看到了建章宫。高大的阙门几乎插入云彩,高大的金凤迎风而立。内侍将我和大哥引入玉堂,阶陛都是用玉造就。几只蝉在树上才叫了两声,就被内侍用长长的竹竿轰走。
汉皇很威严,但在沉鱼落雁、妙丽善舞的我面前,他的威严一点点融解。到后来,他屏退了左右,将我揽入怀中。树上的蝉又叫了几声,知——了,知——了。
汉皇很喜欢我,他时常来我的宫中。有一次汉皇的头很痒,就随手拿了我的一支玉簪搔头。这件事传到宫入耳中,她们一个个争着在头上插玉簪,一时长安的玉价成倍往上翻。
她们都嫉妒我,她们都觉得我抢了汉皇。其实我自己心里明白,这个男人迷恋的只是我的美色,而我从来也不曾爱过他,我有的,只是敬畏,只是对未来的惧怕。大哥听到我这么说大惊失色,他说,你不要命就算了,你千万不能让我们跟着掉脑袋。许是害怕,大哥的嗓音嘶哑,我说,哥哥您也应该喝点蝉蜕水了。
一年以后,我生了儿子,我还是习惯煎了蝉蜕水给我和小皇子喝。蝉蜕治疗小儿惊风夜啼有一套,让我安心。汉皇很喜爱我跟他的儿子,他封小家伙做了昌邑王。汉皇有痔,但他是个好面子的君王,他不给太医说。我便将蝉蜕用微火焙焦,研成细末,再加上冰片,调上麻油制成药膏给他涂。这个药方很管用,也让汉皇对我的宠爱更进一步。许是得了蝉的许多好处,汉皇恩准我的宫外可以有蝉鸣。
秋深的时候,我都要内侍把树上的蝉蜕收集起来,如同收集一份心情,收集一份不再的情怀。我得了病。哥哥他们都很着急,他们想不通才十八岁的我怎么会病得如此厉害。我也害怕,但蝉的叫声让我变得坦然起来。蝉的生命没有冬季,我也是。蝉不想见证我色衰爱弛的那一天,我也不想有这一天。
汉皇数次来看我,我都拿被子蒙了脸不肯见他。任是汉皇威逼利诱,我都不肯让他看上哪怕一眼。汉皇拂袖而去,我的家人都吓了个半死。我告诉他们不要担心,汉皇没有看到我不再美丽的脸,就会让我的美丽永驻他的心间,让他虽有遗感但永存惦念。历史证实了我的睿智,汉皇不但给我的两个兄弟封了高官,还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下思念的泪水。更具戏剧性的是,汉皇死后我被追封为他的皇后。伴着秋风秋雨,我死得很安静,一如树上静静的蝉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