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黑,宫里就要掌灯。
不要以为所有的人都有点灯的资格,许多贫穷人家,为了节约一点灯油,天黑了以后便会上床睡觉。
不过这种情形在宫里绝不适用。
当然,有些妃子不喜欢灯火,她们讨厌油烟,便会想出许多其它的方法来照明。最常见的是在宫中到处放上南海夜明珠。
当然也并非是所有的妃子都那么富有,可以四处放上夜明珠,只是极得宠的才能有这种待遇。大汉也只有李夫人有这种殊宠。
“走吧!”冯嫽冷静的声音打断了解忧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她回头看了看冯嫽,见冯嫽正在一边将暗器放入腰带一边向外走去。她想自己要离冯嫽远一点,否则哪天要是不小心碰了她一下,说不定就会被她的暗器所伤。
她无可奈何地起身,跟在冯嫽身后向昆弥寝宫行去,这是翁归靡交待她们的任务,尽可能地监视暮云,尤其是当她独自与军须靡相处之时。
解忧不明白为什么她也要做这种古怪的工作,她是堂堂的右夫人,可不是什么刺客,这样的工作本应该交给一些心腹侍卫或者宫女来完成。只不过,她也明白,在乌孙宫中,若说有心腹的人绝不是她,而是暮云。除了冯嫽之外,没有什么人能够信任。
这真是让人头痛的境况,解忧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她成为后宫之主的时候,一定要多安插一些亲信在宫中的各个角落。
两人熟练地躲过巡逻侍卫,不曾惊动任何人便到达了昆弥宫外。
寝宫之中灯火通明,每天的这个时候,暮云都会前来探望昆弥。而宫外的两个人便会站在一扇窗户外面向内窥视。
这扇窗户是冯嫽仔细观察后,选择的最佳地点。不会有侍卫经过,又可以清楚地看见宫中的情形。
宫中只有暮云一人,手捧药碗正在喂王喝药。一碗药都喝下去了,暮云却似乎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坐在床边低声对着床上如同骷髅般的大王说话:“昆弥,您看太子之位也应该对众臣言明了。泥靡是您唯一的儿子,以他做太子,朝中无人会反对的。不如就拟个旨,交给臣妾,以防万一。”
大王“哼哼”了两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暮云又追问了一句:“你是否同意了?如果同意了,我就代您拟旨了。”
床上的人又“哼哼”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却无力说出口。
暮云皱眉,这个话题是她每天晚上都会问起的,始终不得要领。只是每过一天,她便更加心急。军须靡命不久矣,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在死前下诏。她眼珠转了转,微笑道:“昆弥是同意了吗?那我就代王拟旨了。”她坐到桌边,拿起一卷羊皮,就想要写字。
冯嫽心里暗暗着急,绝不能让她拟下这道旨意。
她连忙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运劲打了出去。那块石子穿过窗纱,重重地击在暮云的手背上。
暮云“哎哟”叫了一声,手中的笔失手落下去,手背上被石子击中的地方疼痛难忍。她低头一看,见桌上蓦然出现了一块小石头。她虽然不通武功,刚才完全没看见发生了何事,但她却是十分聪明伶俐的女子,一看那石头就知是有人暗算她。
她立刻尖声叫道:“来人啊!抓刺客。”
几名侍卫应声跑进来,问道:“夫人,发生了何事?”
暮云捡起那块小石头:“有人用这石头打中了我的手,你们快去抓住那个人。”
侍卫刚答应着离开,却见解忧带着冯嫽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一进来就笑咪咪地道:“姐姐,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照顾王吗?”
暮云皱眉不语,心道,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解忧却忽然大惊小怪地叫道:“姐姐,你的手怎么肿成这个样子了?”
暮云微微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解忧却捧起她的手,满脸担忧:“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肿成这样,一定很痛吧?”
暮云摇了摇头:“不痛。”
解忧却拉着她的手不放:“不行,说不定这刺客的石头上抹了毒药。我从家乡带来很好的解毒药,姐姐我带你去涂一点。”
暮云皱眉道:“不用了,不会有毒。”
她虽然如此说,解忧却固执着拉着她向外走:“不行,姐姐平时那么照顾我,现在受了伤,我怎么能不管呢?姐姐不想随我去涂药,不是有别的事情要办吧?”
她这样一说,暮云便不再推辞,任由她拉离大王寝宫。而那几个侍卫在宫外转了一圈,根本不曾发现半个刺客的影子。
暮云被解忧拉到自己的寝宫,拿出一些黑色的药膏涂在暮云的手上。暮云有些厌恶地看着那些药膏,这些该死的汉人的药,永远带着一股怪味道。她突如其来地问:“妹妹怎会去了昆弥寝宫。”
解忧一怔,手微微一抖,药膏便掉落了一些。她掩饰地笑笑,“只是忽然想起很久不曾前去探望大王了。”
“就那么简单?”
“姐姐以为还会有什么原因?”解忧很想照照镜子,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么虚假。
暮云冷冷一笑,“妹妹真是有心了,既然妹妹那么关心昆弥,明日就请妹妹去照顾昆弥吧!”
解忧一怔,“我?”
暮云淡淡道:“怎么?妹妹不愿意?”
“当然不是,怎么会不愿意。”解忧低声回答。她有些不安,暮云为何会让她去照顾军须靡,她甚至不让她单独面见军须靡。
“那就这么说定了。”暮云起身离去,在房门口略停了停,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回头笑了笑:“妹妹今年十几岁了?”
“十八。”解忧下意识地回答。
“十八!真年轻啊,十年前我刚进乌孙王宫时也是十八岁。”说完这句话,暮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想杀死我。”解忧紧紧地抓住冯嫽的手,“你看出来了吗?她想杀死我。”
冯嫽默然不语,这一次,她觉得解忧的感觉是对的。她同样看出暮云眼中的杀机,也许是她们不应该在夜晚出现在昆弥的寝宫中。
“怎么办?”
“不用怕,我立刻出宫找翁归靡,他一定能够救你。”
解忧并不太相信冯嫽的话,宫中全是暮云的心腹,翁归靡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王子,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窗外传来最后一批秋蝉的鸣叫,天气越来越冷,蝉都要死光了。解忧不是喜欢有事无事就悲秋的人,但此时,她却也感觉到无限孤寂。
她说:“你去吧!若是能找到救兵最好,若是找不到救兵,你也别回来了。”
冯嫽一滞,看了解忧一眼。
解忧笑笑,“你就没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吗?除了大汉的西域策略外,这个世间还有许多其它的东西。”
冯嫽默然片刻,淡淡地回答:“无论是否能找到救兵,我都会回来。”
解忧并没有等冯嫽,天亮了以后,她就带着一名小宫女前去昆弥寝宫伺候大王。
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又有什么好伺候的?而且昆弥宫中本就有许多宫人伺候着。如同处理昆弥失禁的大小便这样的事情当然是轮不上解忧来做,她要做的只不过是表示一下姿态。
于是她便坐在案旁,案上放着四色小点。她甚至来不及吃早饭就匆匆赶了过来,她一直不喜欢冯嫽,现在却很想在冯嫽回宫以前就将一切了结。
她镇定自若地吃着案上汉式糕点,这是由她带来的厨师精心烹制的。一名宫女捧着一只铜盆走进来,是为昆弥净面的时间了。
那宫女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是暮云身边名叫小乙的女子。
解忧刚想起宫女的名字,就听见“咣当”一声响,小乙手中的铜盘落在地上,盘中的水四处飞溅。
小乙颤抖着声音叫道:“昆弥,昆弥他死了。”
“死了”!解忧翻了翻白眼,乌孙人的斗争真是直来直去,按照大汉宫里的规矩,若是你想诬陷一个人,与你有关的任何人最好不要出现在案发现场。
可是乌孙人似乎并不遵从这个简单道理,昆弥之死不出解忧意料,想要诬陷她,杀死昆弥是最好最直接而且无可开脱的罪责。
宫里的人有时就是那么无奈,你明知会落入一个圈套,却只能看着自己落下去。
小乙的声音怎么听都让人觉得虚假,“右夫人,昆弥早上还是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怎么就死了?解忧叹了口气,她也很想知道怎么就死了。“你就知道昆弥死了?”
乌孙人驾崩连个专有名词都没有,“死”来“死”去的。
“昆弥没有气息了,也没有脉搏,右夫人,是你害死了昆弥。”小乙比较性急,没两句话就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其实宫中全是暮云的心腹,用几句话或者几十句话,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怎么会是我,我一直没有靠近昆弥。”解忧仍然忍不住分辨两句,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分辩与否根本没有意义。
“昆弥死了。”小乙重复了一遍。
寝宫之中安静下来,解忧忽然发现其他的宫人全都下落不明,寝宫之中只剩下解忧与小乙面面相觑。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你不怕死吗?”解忧轻声问。
小乙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解忧笑笑,“其实你应该清楚,这件事成功了以后,你同样活不久了。”
小乙眼中掠过一抹惊惶,但她很快就变得神色如常,“我从小跟着公主长大,公主待我就像是亲姐妹。”
“既然如此,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暮云。”
小乙默然,过了半晌才道:“公主不会杀我,她一定不会。”
门外传来宫人喝道的声音:“左夫人驾。”
来了,暮云也等得很心急吧!否则不会那么快就到。小乙夺门而出,“夫人,昆弥死了。”她一边跑一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解忧拿起桌上的汉式小点,其实这点心做得真差,大概是因为西域的原料及不上中原的吧!
暮云跨进昆弥寝宫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情形。解忧满不在乎地吃着汉式小点,军须靡的尸体安然躺在榻上。她有些厌恶地横了那尸体一眼,曾几何时,这身体还充满活力,一次又一次地从她的身上得到欢愉。
她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冷漠自私的女人,她从来不曾爱过什么男人,一个也没爱过。如果一定要说心里有过男人的影子的话,也许只有那双水晶般的紫色双眸了。
只不过有些女人可以为了自己所爱的男人付出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她可不是那种愚蠢的女子。爱与她要得到的权势相比,真是太微不中道了。
军须靡已死,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儿子,以后这个儿子就是她的武器,她将成为太后,统治整个乌孙。
这念头使她的心情更加愉快起来,她很快便露出微笑,这种微笑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刚刚死去了丈夫的寡妇脸上。“妹妹,其实我明白你的心情。”
“十年前,我十八岁,昆弥已经四十九岁了。那时候我就很不情愿,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怎么会愿意嫁给一个都能当自己父亲的人?所以妹妹你怨恨昆弥的心情,我完全能够体会。而且,我听说妹妹在长安,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知己。”
解忧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点心,暮云连这个都知道,说明暮云早就仔细地调查过她的底细。“姐姐到底想说什么?”
“妹妹你莫要怨我,自从你到了乌孙,昆弥便重病不起,现在昆弥又死了,若说与你没有关系谁会相信?姐姐要面对朝中百官,想要包庇妹妹都不可能。”
“姐姐是要我死了?”
“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若是你不死就要嫁给我儿子泥靡。他今年才七岁,等到他长大了以后,可能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你这一生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妹妹你别怕,处死后宫妃嫔的方法很多,姐姐已经为你选择一个最美丽的方法,让你即便是死了,还能保住花容月貌。”
“姐姐对我真好。”解忧喃喃低语。
暮云微笑转身,对身边的宫人吩咐,“送右夫人上路吧!”
一名宫人捧着一只铜盘走过来,盘上放着一只铜酒樽,酒里金光隐现,原来是洒了许多金屑。“听说你们汉人喜欢用金屑酒赐死后宫妃嫔,这是一个好习惯,可以彰现出死者的尊贵。妹妹一定喜欢这种死法,这是姐姐专程请人从长安的后宫买来的。”
宫人将金屑酒送到解忧面前,酒映着日光,表面便浮现一层七彩光芒,艳丽无匹。原来毒酒竟是如此美丽的东西。
解忧看着这酒发呆,这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遥远的长安,一去不复返的上元节。常惠,他现在应该是孤独地驻守在敦煌。
那时候,她的车骑经过敦煌,全城百姓皆出城相迎。
跪在最前面的便是常惠,她能看见他身上穿着的铠甲,却看不见他的脸。按照规矩,外臣是不可以仰视公主芳容的。
只是常惠自是知道她生得什么样子,连她小的时候因尿裤子而号啕大哭的样子也知道。
她伸手拿起酒杯。
暮云的脸上一直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她在百忙之中还瞟了小乙一眼。解忧料得不错,在这个时候,暮云心中想的是应该杀了小乙灭口了。毕竟她就要成为太后,会重新扶持一批亲信,小乙已经是多余的人。
一枚飞镖破窗而入,正正地击中解忧手上的酒樽。酒樽破裂,金屑酒洒在地上,冒起一阵青烟。
与此同时,一个女子快疾无比地飞掠进来,挡在解忧面前,淡淡地道:“左夫人真是性急,但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我家公主。”
是冯嫽,她到底是及时地回来了。
解忧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她不必死,却要继续生存在阴谋之中。
暮云冷笑,立刻后退,退出昆弥寝宫。“你终于出现了!我一直在等你,若是你不死,终究是我的心腹之患。”
与此同时,窗外万箭齐发。暮云知道冯嫽身怀绝技,早便带了一队弓箭手前来。冯嫽一把抓住解忧,沉声道:“公主小心,我要把你抛出去。”